IcU病房的红灯在走廊尽头明明灭灭,像一只窥视着人心的眼。厉墨琛站在玻璃窗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墙面,留下几道浅淡的白痕。四个小时了,从糖糖被医生用绿色手术布裹着推进去开始,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每一秒都在绷紧他的神经,直到快要断裂。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西装——这件来自意大利老裁缝的定制款,曾被他视若珍宝。羊毛混纺的面料挺括得能撑起商业谈判时的绝对气场,袖口的珍珠母贝纽扣在灯光下总泛着温润的光。可现在,它皱得像块被揉烂的咸菜,肘部因为他反复撑在墙上而堆起重重褶皱,领口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灰尘,连纽扣都歪斜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厉总。”助理小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举着平板的手微微发颤,屏幕边缘还沾着半干涸的咖啡渍——那是半小时前他手滑打翻的,此刻却顾不上去擦。“林小姐……林薇薇小姐打了三次视频请求,说有急事。”
厉墨琛没有回头,视线依旧死死黏在IcU里那抹小小的身影上。糖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监护仪上的曲线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像随时会坠断的蛛丝。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挂掉。”
“可是她……”小陈还想说什么,平板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林薇薇那张敷着粉色蚕丝面膜的脸占满了整个画面,面膜边缘没贴好的地方鼓着气泡,她却毫不在意,对着镜头眨了眨眼,声音甜得发腻:“琛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伯母刚才打电话来,说下周的慈善晚宴让我们一起去呢,她还特意让人给我订了高定礼服……”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厉墨琛垂在身侧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她看清了——那是只儿童手表,粉白相间的表带磨得发亮,表盘上贴着几张歪歪扭扭的卡通贴纸,其中一张小熊贴纸的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那是糖糖的表。早上在宴会厅,她还看见这孩子举着手表到处炫耀,说这是妈妈送的生日礼物,能拍照能打电话,还能“藏秘密”。
林薇薇的声音瞬间卡壳,面膜下的脸色沉了沉。厉墨琛什么时候对这种廉价的儿童玩具上心了?他连看自己新买的限量款包都没这么专注过。
“滚。”
一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过来。林薇薇还没反应过来,屏幕已经黑了下去。她盯着暗下去的平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底掠过一丝怨毒。苏暖的女儿,果然是个祸害。
走廊里再次陷入死寂。小陈识趣地退到远处,不敢再出声。厉墨琛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松开手,将那只儿童手表放在掌心。表壳是塑料的,边缘被磨得有些圆润,背面还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糖糖的”。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这只表。以前每次见到糖糖,他都觉得这孩子像只聒噪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连带她身上的一切都显得碍眼。可现在,这只冰凉的塑料表,却成了他与那扇紧闭的门后,唯一的连接。
他想起糖糖被推进抢救室前的样子。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却死死攥着这只表不肯放。医生想把表取下来,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含糊地喊着“妈妈……表……”
苏暖当时扑在床边,哭得几乎晕厥,反复说着“糖糖别怕,妈妈在,表也在”。
表……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厉墨琛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表盘上的贴纸。那是张奥特曼贴纸,奥特曼的眼睛被糖糖用马克笔涂成了红色,看起来有点滑稽。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厉家老宅,糖糖举着手表对他说:“叔叔,你看我的奥特曼,能打败所有怪兽哦!”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别挡路。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开,连呼吸都带着疼。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触到一片滚烫——不知何时,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手表的表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的壁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凌晨一点,有护士推着治疗车从身边经过,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凌晨两点,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很快又被哄住。凌晨三点,IcU的门开了条缝,医生走出来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厉墨琛还是听清了——“……情况不太稳定,准备第二套方案……”
他的心猛地一沉,刚要站起来,掌心的手表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在这死寂的凌晨,震动声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被困住的飞虫在拼命挣扎。厉墨琛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抬手,用颤抖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接听键。
“喂?”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听筒里先是一阵嘈杂的电流声,滋滋啦啦的,像老旧的收音机没调好频道。过了几秒,一个微弱得像羽毛拂过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喘息:“……爸爸?”
厉墨琛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个称呼,像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底炸开。糖糖从来没叫过他爸爸。她总是怯生生地叫他“厉叔叔”,或者在苏暖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喊一声“叔叔”。可现在,在这样微弱的气音里,她叫了他“爸爸”。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久,他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嗯。”
“爸爸……”糖糖的声音又响了些,带着明显的哭腔,“糖糖刚才做了个噩梦……”
电流声里夹杂着她抽抽噎噎的吸气声,像小兽在委屈地呜咽。厉墨琛握紧了手表,指腹几乎要嵌进塑料表壳里:“梦到什么了?”
“梦到……梦到爸爸变成大怪兽了。”糖糖的声音抖得厉害,“怪兽好凶,追着妈妈跑……妈妈摔倒了,怪兽就站在妈妈面前,不说话……”
厉墨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苏暖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留下那个孩子,而他只是冷漠地丢下一张支票,转身走进了雨里。他想起三年前在商场偶遇,苏暖抱着糖糖,看到他就像看到洪水猛兽,拉着孩子仓皇逃离。他想起昨天在老宅,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糖糖是“来历不明的野种”,苏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原来在孩子的眼里,他真的是个会伤害妈妈的怪兽。
“爸爸其实……”糖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其实是想抱妈妈的,对不对?”
厉墨琛猛地抬头,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IcU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怎么会这么想?是苏暖教她的吗?还是……
“爸爸你说话呀……”糖糖的声音越来越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糖糖不害怕怪兽了……只要爸爸不欺负妈妈……”
“糖糖……”厉墨琛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不是的,想解释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苏暖,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片苦涩的沉默。他有什么资格解释?他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早已在苏暖和糖糖的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爸爸……”
“糖糖……”
就在他终于要开口的时候,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像是线路被扯断了。糖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反复回荡。
厉墨琛疯狂地按着回拨键,可屏幕上始终显示着“无法接通”。他把手表贴在耳边,一遍遍地喊着“糖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
“糖糖!糖糖你听到了吗?”
“糖糖别挂!爸爸有话跟你说!”
“糖糖……”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他僵坐在地上,保持着举着手表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总是盛满冷漠和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只有不断滑落的泪水,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刚好落在他掌心的手表上。
手表的屏幕暗着,像一只闭上的眼睛。
厉墨琛的目光缓缓落在手表上。糖糖刚才说什么?这只表能“藏秘密”。她在电话里提到了妈妈,提到了噩梦,提到了……他和苏暖。这只表,会不会和苏暖有关?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脑海。他想起刚才糖糖的话,想起她死死攥着手表不肯放手的样子,想起苏暖看着这只表时,眼神里复杂的情绪。
他颤抖着手,翻到手表背面。表盖是用几颗小螺丝固定的,边缘有一道细小的缝隙。他找了根从西装口袋里掉出来的回形针,小心翼翼地掰直,插进缝隙里。
“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开了。
里面没有复杂的机械结构,只有一块小小的电池和一个微型存储器卡槽。卡槽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薄薄的,硬硬的。
厉墨琛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抠出那个东西。
那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被裁成了小小的方块,刚好能塞进卡槽里。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折叠过无数次。
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能把纸展开。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额头暴起的青筋。
终于,他把纸摊开了。
那是一张孕检b超单。
超声影像的中央,是一个只有豆粒大小的胚胎,像一颗沉睡的种子。旁边的诊断结果清晰地写着:孕6周,单活胎。
日期栏里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厉墨琛的眼睛里——五年前,正是他和苏暖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月。
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五年前……苏暖那个时候就怀孕了?那他丢下的那张支票,那些伤人的话……
他猛地看向患者签名处。那里没有字迹,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形状有些不规则,像是用手指按上去的。印记的边缘还残留着几道细小的裂痕,像是用力过猛导致的。
厉墨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个印记。五年前那个晚上,苏暖哭着抓住他的手腕,说她不要钱,只要留下孩子。他甩开她的手时,她的手指被桌角划破了,流了很多血。
这个血印……是苏暖用自己的血按上去的。
在那张冰冷的b超单上,在“建议终止妊娠”的诊断旁边,她用自己的血,签下了这个无声的承诺。
厉墨琛死死攥着那张b超单,纸张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可他却感觉不到。他想起糖糖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想起她那句“爸爸其实是想抱妈妈的对不对”,想起苏暖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原来他不是没有家。
原来他早就有了一个需要他去守护的珍宝。
可他却像个傻子一样,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们推开了五年。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厉墨琛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坚硬的水泥地被砸出一个浅坑,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滴在那张泛黄的b超单上,与那个陈旧的血印融为一体。
走廊里,小陈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上前。他看着那个一向高高在上、冷静自持的厉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IcU的门,依旧紧闭着。
而那只被遗忘在一旁的儿童手表,屏幕上还残留着刚才通话的痕迹,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着这个迟到了五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