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药都的晨雾还未散尽,青年医监仍跪在共脉图残片前。
他的靛青直裰已被夜露浸透,贴在后背上像块冰,可他半点没察觉——此刻他左手攥着半块残玉,右手食指正抵在左臂内侧,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落在石片上,将等她,才是开始八个字晕染成暗红。
痛吗?他突然低笑一声,指甲猛地掐进皮肉。
骨茬刮过经脉的锐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可他却笑出了泪:前世求神问卜,求来的是伪尊令绞杀真医;今生跪残图三日,才明白...痛醒的,才是活人。
血珠顺着臂骨蜿蜒,在石片上画出细小的符咒。
他闭目引动精元,丹田处腾起灼烧感——这不是控药的术法,是用活人精元点燃灵网残丝。
灵网是九域医者共通的气脉,百年前被伪尊令封禁,此刻他要拿自己当引信,把别再求神,去问人这八个字,塞进灵网的裂缝里。
轰——
精元燃尽的刹那,半空药香尘屑突然凝滞。
那些原本乱作一团的药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风都停了。
青年医监望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指尖,听见灵网深处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无数根琴弦同时被拨动,又像是千万声字在共鸣。
成了...他最后一眼望向南边海平线,嘴角扯出笑,殷上尊...您要的,是自己醒过来的医者。
同一时刻,无名岛岛心火山口。
殷璃盘坐在熔岩石上,眼尾微跳。
她没睁眼,却看见那簇燃烧的精元如星火,在九域地图上的西南角炸出微光。是那日共脉图前的小子。她指尖轻叩岩壁,熔岩里立刻翻起细浪,震波顺着地脉钻入海底断层,撞开沉积十年的暖流。
地息引。她低喃,这是她三年前布下的局——用海底暖流为引,将各地医者的气脉波动导向无名岛。
此刻暖流被震波搅动,海面上浮游的荧光突然亮起来,顺着水流轨迹排成一条银链,直指西南药都方向。
她在给他们铺路,却不沾手。喻渊立在火山口崖边,望着那道光径轻笑。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碎瓷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药渍——这是今早清理药庐时捡到的,原打算丢进火塘。
此刻他将瓷片投入熔岩,火光腾起的刹那,空中竟映出半幅九域图,西南方向那个微光小点,正缓缓变亮。
夫人的局,是要医者自己寻到门。他望着光径消失在晨雾里,指尖摩挲着瓷片边缘,就像当年她教我认药,从不让我直接问答案。
三日后,南荒瘴谷。
毒雾又浓了!草医阿九扶着中毒的老丈后退,靴底踩碎的毒菌冒出紫烟。
周围的人咳嗽声连成一片,最年轻的小徒弟已经开始抽搐——他们为采一味九节兰误入瘴谷,本以为凭祖传的避毒散能撑到天亮,谁料这雾里竟混了千年蝮蛇的蜕皮。
阿九哥!小徒弟突然指着天空。
一片焦黑的树叶正打着旋儿落下来,叶脉间嵌着细密的沙粒,仔细看竟是青竹根、赤焰花、海石苔九个小字。
阿九瞳孔骤缩——这三味药引他在《荒域本草》里见过,是解蛇毒的配伍!
他颤抖着摸出药囊,青竹根捣汁,赤焰花研粉,海石苔煮水,三碗混着药渣的汤灌下去,小徒弟的紫唇竟开始泛红。
哗啦——
一声脆响惊得众人抬头。
瘴雾里突然伸出数根碗口粗的古藤,缠住院子最外围的中毒者,像提线木偶似的往谷外拖。
阿九望着藤上星星点点的蓝斑——那是只有问月藤才有的夜明珠苔,这藤百年前就被伪尊令判为,如今却自己来救人?
是...医仙显灵了?有人跪地叩首,额头撞在碎石上。
阿九却盯着那片焦叶,发现叶背还沾着点未烧尽的稻壳——这叶子,分明是被人故意烧过又送进来的。
他捏紧焦叶,突然想起药都传来的传闻:无名岛的殷上尊从不主动救人,只等医者自己悟。或许...他望着逐渐散去的毒雾,喉结动了动,不是医仙显灵,是有人...教我们自己抓药。
与此同时,西北寒原。
咔嚓——
雪山传来闷响,采药队的老队长抬头,只见雪线以上腾起白雾。雪崩!他嘶吼着推开身边的学徒,自己却被雪浪卷走。
幸存者缩在冰缝里,听着头顶雪块坍塌的轰鸣,望着腰间冻成冰坨的药囊,眼泪刚流出来就结成了冰晶。
完了...最年轻的学徒攥着冻硬的干粮,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我们...要埋在这里了。西北寒原的冰缝里,幸存者的呼吸在冰晶上凝成白雾。
最年轻的学徒攥着冻硬的干粮,睫毛结满霜花,喉咙里的呜咽被冻成细碎的冰碴。
老队长被雪浪卷走前推他的力道还烙在后背,此刻他望着头顶不断坠落的雪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药市听过的传闻——无名岛的殷上尊,从不在雪地里撒炭,只在冰缝里放火种。
采药队里最年长的林伯突然扯他衣袖。
冰缝顶端的裂隙里,极北的极光正翻涌成青紫色的浪。
学徒抬头,瞳孔骤缩——那光浪里竟浮着半幅金色经络图,十二正经如活物般游走,其中一条足少阴肾经突然爆亮,像被人用金针刺了三次。
逆...逆灸法?林伯的老茧蹭过冰缝石壁,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在冰面洇开。
他年轻时在灵网司当差,曾见过殷璃批注《九经归元图》时随手画的暗记:当年上尊说,极寒之地气血逆走,用冰棱刺太溪穴三次,能引地火破寒...
话音未落,他已从腰间解下冻成冰柱的药囊,用牙咬开皮绳。
囊里的碎冰簌簌落下,露出半截被冻得晶亮的冰棱——那是他前日在冰泉边敲下的,原打算用来凿冰取水。
此刻他将冰棱按在自己太溪穴上,颤抖的手腕竟稳得像钉进岩缝的老树根。
一刺通脉。冰棱刺破皮肤的瞬间,林伯额角的霜花簌簌坠落。
他能感觉到寒毒顺着针孔被抽离,像有团温热的火从脚底往上窜。
二刺引气。学徒突然发现,冰缝外的雪块坠落声轻了。
林伯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极光里的经络图竟顺着他的指尖钻进冰面,在雪层下画出金线。
三刺破局!林伯大喝一声,冰棱猛地扎进最后三分。
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冰缝深处突然涌出滚烫的雾气,融化的雪水顺着他的裤管往上漫。
学徒伸手接住一滴,烫得缩回手——是地热!
冰缝顶端的积雪被掀开,露出碗口粗的温泉柱。
林伯瘫坐在地上,看着雪层下蒸腾的热气将整支队伍托出冰谷。
最年轻的学徒跪在雪地上,捧着融化的雪水往嘴里灌,突然指着林伯的太溪穴:您伤口周围的紫斑...散了!
不是神迹。林伯望着南方天际线,喉结动了动。
极光不知何时散了,只余一缕金光像被风吹散的药粉,飘向无名岛方向。
他摸出怀里半块烧过的稻壳——这是前日采药时在岩缝里捡到的,当时只当是路人遗落的,此刻却突然明白:她连提醒,都藏在光里。
同一时间,无名岛茅屋前。
喻渊捏着炭笔的手顿住。
灵息图上原本零散的红点,不知何时连成了二十一道金线——正是西南药都、南荒瘴谷、西北寒原等地的药城,自发结成了联诊阵。
他指尖拂过金线交汇处,能感觉到图上的灵气在跳动,像幼鸟刚长出的翅骨。
旧网的残丝,倒成了新网的筋骨。他低笑一声,转身从石臼里舀出火山灰,混着南海盐粒撒向空中。
灰盐遇风成雾,竟在低空凝成半透明的网。
这网比百年前的灵网司更稀疏,网眼里却缠着青藤、缀着野花,连海风都顺着网眼打着旋儿吹。
喻郎看什么?
殷璃的声音从药炉边传来。
她正将最后一根预警针残片磨成粉,针尖上残留的血锈落进药汁,泛起细小的气泡。
这针是十年前伪尊令追杀她时留下的,如今碎成齑粉,倒成了药引。
看新生。喻渊将灵息图卷好,走到她身边。
药炉的热气漫上他的眼尾,映得他眼底的星光更亮:前日西南药都的小子烧了精元,昨日瘴谷的焦叶传了药方,今日寒原的极光显了经络——夫人布的局,是让医者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殷璃垂眸望着药汁里的残针粉,唇角微勾。
她想起三日前感应到的那簇精元星火,想起瘴谷问月藤上的夜明珠苔,想起寒原冰棱刺破皮肤时的那缕气——这些本该困在旧秩序里的医者,此刻正像破茧的蝶,扇动翅膀的风,比她亲自出手更有力。
夜渐深时,殷璃在石榻上合眼。
她又梦见了千药城的凡人碑。
碑面依旧无字,可脚下的大地却裂开万道缝隙。
每道缝里都钻出药苗,绿的是青竹根,红的是赤焰花,白的是海石苔——正是瘴谷解蛇毒的配伍。
再看,叶脉的走势竟与灵息图上的联诊阵分毫不差,像有人将星图刻进了叶片。
我们不再等您归来,我们正成为您。
青年医监的声音从药苗里传来。
殷璃伸手抚过一株幼苗,叶片轻颤,指尖触到的不是草木的柔软,而是医者精元的温热——像极了前世她在共脉图前,第一次感受到九域医者心跳时的温度。
她惊醒时,窗外海浪正拍打出七道波纹。
那是她早年创七问诊法时设的暗码,波纹顺序却与原法相反。
殷璃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漫过海平线,她看见浪尖上的荧光正随着波纹游移,像是在回应某个无声的问句。
这次,我不必答。她轻声道,吹熄了床头的油灯。
黑暗里,海浪的声音更清晰了,第七道浪扑上礁石的刹那,荧光突然散成星子,像有人轻轻解开了系住它们的绳。
夜很深了,无名岛的礁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殷璃站在崖边,望着海面浮游的荧光。
它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汇流成指向药都的银链,反而散作细碎的光点,随着海风东一片、西一片地漂。
她知道,等天一亮,这些光点会漂向不同的方向——有的去西南药都,有的去南荒瘴谷,有的去西北寒原。
而那时候,或许会有新的故事,在新的地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