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海灯未熄,万点暖光仍在浪尖浮浮沉沉。
殷璃闭着眼,睫毛被海风掀得轻颤,本应浸满药香的呼吸突然一滞——三缕焦苦像三根细针,从万千甜凉里猛地扎进鼻腔。
她睫毛倏地睁开,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却比海更深:“西北寒原、南荒瘴谷、东海裂渊。”
喻渊正替她拢着被风吹乱的衣袖,闻言指尖微顿。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漆黑海面,那里除了灯火什么都没有,可他信她的鼻子——前世她能从百种药气里辨出半片发霉的陈皮,今生这双被重生淬炼过的感官,早成了最精准的医道罗盘。
“有人在用《断死续生术》强行续命。”殷璃的声音低得像浪底的暗涌,“灵息逆冲,把经脉烧出了焦味。这术法本是给将死之人吊最后一口气的,可他们……”她攥紧喻渊的手腕,掌心的薄痂蹭得他生疼,“他们在拿活人试禁术。”
喻渊没说话,转身从石缝里取出一截沉木片。
这是他前日在潮头捡的,木纹里还凝着海的盐霜。
他将木片平放在两人中间的礁石上,指节叩了叩:“验脉。”
殷璃的指尖悬在木片上方三寸,医道灵息顺着指缝泄出。
原本平整的木纹突然扭曲,像被沸水烫过的纸——先是西北方向裂开一道细痕,紧跟着南荒、东海各窜出两条支脉,每道裂痕边缘都翻卷着焦黑,活脱脱是三条被灼穿的灵脉。
“果真是逆冲。”喻渊喉结动了动,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你别急,先记位置。”
殷璃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摸出半块碎玉,在木片焦痕旁刻下三个小字。
海风吹得她鬓角的碎发扫过他手背,带起一片温热的湿意——他知道,那是她强压着的心疼。
这些年她见过太多人把医道当刀刃,可拿活人试术……
“睡吧。”喻渊将木片收进怀里,把她往自己肩头带了带,“明日再理。”
次日清晨的潮水退得格外早。
殷璃踩着湿滑的礁石往草庐走,远远便看见院角的双色莲在晨雾里泛着微光。
那株莲是她亲手种的,红瓣白蕊,根须里缠着半枚医尊令的残片——前世那枚令压得天下医修抬不起头,今生她偏要让新莲把旧令的怨气嚼碎了,化成养份。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缠绕莲根的珊瑚,便觉掌心一烫。
那截珊瑚本是死的,此刻却像活了似的,纹路里渗出星星点点的荧光,正追着残片上飘出的黑气钻。
黑气沾到荧光便散,散了又聚,最后竟被珊瑚裹成个小团,“啵”地一声融进莲茎。
“旧令欲借新根重生。”殷璃低笑,指尖顺着珊瑚的纹路往上摸,“可惜……”
话未说完,珊瑚突然绽出一片暖黄的光。
那光裹着被吞噬的黑气,顺着莲茎爬进花瓣,白瓣瞬间染了层淡金,红瓣却更艳了,像滴要滴不滴的血。
“自然比人更懂取舍。”喻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木片站在她身侧,晨露打湿了他的鞋尖,“这珊瑚本是南海老医修的药引,你说它陪过十二代医尊,没想到到你手里,倒成了清道夫。”
殷璃仰头看他,晨光里他眼底的温柔快漫出来。
她伸手勾住他的小指晃了晃:“等把这滩浑水理干净,我们去南海看活珊瑚。”
午后潮退时,那枚带“等等”的贝壳又漂回了岸边。
殷璃正蹲在草庐前晒药,听见喻渊喊她,抬头便见他捏着贝壳,指腹蹭过背壳:“你看。”
贝壳内侧的“等等”已经被海水磨得只剩淡影,背壳上却多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是灵脉走向图,稚拙得像学徒的作业,可每根脉络的分叉都准得吓人。
“青年医监的手法。”喻渊把贝壳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上个月他被医监司逐出师门,说他‘不敬经典’。我在药都见过他,总蹲在巷口给乞儿治冻疮,方子写在瓦片上,说‘纸太贵,瓦片能垫灶膛’。”
殷璃没接话,转身进草庐取了块老龟甲。
那龟甲是岛上最年长的海龟蜕的,纹路里浸着百年海气。
她用珊瑚粉调了墨,在龟甲上飞快写了三组药引配比——西北寒原用雪参配冰蚕,南荒瘴谷用金佛草拌赤焰蜂蜡,东海裂渊……她笔尖顿了顿,添了味“断死续生术”的解法:“用活珊瑚引灵息归位。”
“要送回去?”喻渊望着她将龟甲推下海流。
“他刻在舟底随流送,我便写在龟甲随流回。”殷璃望着龟甲被浪花卷走,发梢沾了星点咸湿的水雾,“医道该在风里走,在水里流,在每个愿意摸药草的人手里传。”
海流载着龟甲越漂越远,渐渐成了个黑点。
殷璃望着那个黑点消失的方向,忽然眯起眼——西北方的海平线上,有团极淡的白气正往云里钻,像雪岭上飘来的叹息。
三日后,西北寒原的雪岭深处……三日后,西北寒原的雪岭深处,风卷着碎雪打在牧民阿古达的羊皮袄上。
他蹲在篝火旁,冻红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半片龟甲——三日前清晨,这东西随着融雪从山涧漂下来,刻痕里还凝着海的咸腥。雪参配冰蚕,三碗水煎至半碗。他默念着龟甲上的字迹,喉结动了动。
躺在兽皮上的老额吉已经昏迷三日了,胸口的淤紫从心口漫到脖颈,像团化不开的墨。
阿古达的妹妹萨仁蹲在另一侧,攥着药杵的手直抖:哥,这方子...真不是邪术?
前日在草场遇见的游方郎中断定是寒毒攻心,说没救了。阿古达将雪参切成薄片,冰蚕在石臼里被捣成半透明的浆,可龟甲上的字...像有人握着我的手写的。他抬头望了眼山顶终年不化的雪冠,喉间突然发紧——那龟甲上的纹路,和他小时候见过的、老医婆临死前攥着的破玉坠,竟有几分相似。
药汤滚起第一朵白泡时,老额吉的睫毛颤了颤。
萨仁地哭出声,药杵掉在雪地上。
阿古达抄起陶碗,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喂进老额吉嘴里。
第一口药汤刚咽下,老额吉突然剧烈咳嗽。
黑血溅在雪地上,像开了朵狰狞的花。
阿古达手一松,陶碗摔碎在火边。
萨仁扑过去攥住老额吉的手,突然尖叫:哥!
她手指动了!
老额吉灰白的指尖真的蜷了蜷,搭在萨仁手背上。
篝火炸响,火星子窜向夜空。
不知谁喊了句看天!,所有人抬头——
极北的天空裂开道金红色的缝,极光如瀑布倾泻,竟在雪地上投下幅半透明的虚影。
那是幅经脉图,主干分明是殷璃当年在千药城讲学的九经归元图,可边缘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小字:有孩童用树枝划的,有妇人用绣针挑的,有老医家用药刀刻的,像藤蔓般将原图缺口一一补全。
是...医尊的图!人群里挤进来个白胡子老牧民,他跪在雪地里,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虚影,我阿爸说过,五十年前医尊在药都城墙画这幅图,说医道该长在人心里
阿古达望着虚影里自己前日在树皮上画的治冻疮方,正歪歪扭扭嵌在肺经位置。
他突然笑了,眼泪混着雪水砸在皮靴上:原来不是只有我在记。
同一时刻,无名岛草庐里的殷璃猛地坐起。
她额角沁着薄汗,袖中半块医尊残片烫得灼手。
窗外月正圆,石台上那盏她亲手凿的露池泛着幽光——往日露珠只映人影,今夜却像块活的玉,映出三幅流动的画面:
南荒瘴谷里,扎着羊角辫的少年把药草凑到耳边,听虫鸣的高低辨药性;东海渔船上,系着蓝布裙的渔妇将手背贴在船帮,用潮声的急缓判脉律;西北雪岭外,刚才那白胡子老牧民正把极光的影子撕成碎片,混进新煎的药汤。
这是...殷璃指尖悬在露池上方,灵息刚触到水面,三幅画面突然凝在一起,在露珠中央浮出一行光字:若医法无主,谁定生死?
她望着那行字,喉间泛起苦涩——前世她被尊为医尊时,这句话是悬在头顶的刀;今生她碎了医尊令,这句话却成了叩门的拳。
谁定?她轻声重复,突然笑了,该是尝过药苦的人,摸过脉息的人,守过病榻的人。
她将掌心按在露池上。
露珠没有碎裂,反而像活物般裹住她的手,三幅画面顺着指缝钻进她血脉。
等她抽回手时,露池里只剩片空明,却有淡淡的药香飘出来,像春风吹过药田。
黎明来得比往常早。
喻渊推开门时,晨雾正漫过草庐台阶。
他刚要喊殷璃用早膳,突然顿住——沙地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字迹,像风用细沙写的诗,潮用贝壳刻的信:您不立标准,我们便自己长出标准。
字迹末端,一株双色莲幼苗破沙而出。
花瓣还裹着青壳,可凑近了看,能看见壳下有淡金与艳红的光在流转,像婴儿的血脉。
是他们写的。殷璃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发梢沾着晨露,西北的老牧民,南荒的小药童,东海的渔妇...他们的心意顺着海流、山风、虫鸣爬过来,在沙地上开了花。
喻渊蹲下身,用指尖轻触那行沙字。
细沙从指缝漏下,却在他掌心留下淡淡的药香。
他抬头看殷璃,晨光里她眼底有星子在跳:你早料到会这样?
料到他们会醒,没料到醒得这么快。殷璃望着海天交界处悄然聚起的乌云,那云团黑得沉,却裹着若有若无的金光,旧势力总以为没了医尊令,医道会散成沙。
可他们不知道...散了的沙,反而能堆成山。
海风突然大了,吹得双色莲幼苗轻轻摇晃。
殷璃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卷来的碎贝壳——内侧的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背壳上却新刻了行小字:我们等来了。
她攥紧贝壳,指节泛白。
这三日来,西北的极光、南荒的虫鸣、东海的潮声像三根线,在她识海里织成张网。
她能感觉到,那网的另一头,是千万双捧着药草的手。
风暴要来了。她轻声说,但这次...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喻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乌云,忽然注意到她眼底浮起淡淡青影。
这三日异象频出,她虽不说,可每晚都要靠他揉着太阳穴才能入睡。
他伸手拢了拢她的衣袖:去歇会儿?
殷璃点头,转身时脚步微晃。
喻渊刚要扶,却见她摆了摆手,走到草庐檐下的竹榻前躺下。
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她脸上,她闭着眼,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喻渊站在门外,望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
他摸出怀里的沉木片——昨日用灵息探过,那三道焦痕竟淡了许多,像被什么温和的力量慢慢抚平。
风卷着沙粒掠过他脚边,带起那行沙地字迹的碎屑。
喻渊望着碎屑飘向海面,忽然低笑出声。
他知道,等潮水涨起时,这些字会随着浪花漂向更远的地方,漂到每一个愿意摸药草的人手里。
日头升到中天时,殷璃的呼吸更轻了。
喻渊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望着她鬓角被阳光镀成金色的碎发,伸手将竹帘又拢了拢。
睡吧。他轻声说,该我们守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