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黄精,被他巧妙地分送给了主任、科长和办公室的同事们,既做了人情,又没落下话柄。
尤其是王振山主任,私下里还夸了他好几次,说他“脑子活,会办事”。
但林卫家心里头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下乡跑得越多,看到的景象就越让人心里头发慌。
路边挖野菜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都没了光。
供销社的货架子,也是一天比一天空。
……
这个周六下午,林卫家又一次回到了柳树屯。
他只在挎包里塞了几包从供销社内部柜台买的处理品饼干,和一包特意留出来的、品相最好的黄精干。
一进家门,他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哥林卫东和二哥林卫疆正蹲在墙角,默默地编着柳条筐,连话都少了很多。
厨房里,母亲王秀英和嫂子李红霞虽然在忙活,却也没了往日的说笑声。
整个林家小院,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之中。
晚饭桌上,气氛更是沉闷。
一大盆红薯面糊糊,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一家人埋着头,只听得见呼噜呼噜的喝粥声。
吃完饭,林卫家没急着回屋,而是把那包黄精干拿了出来,递给了正在吧嗒旱烟的父亲林建国。
“爹,这是我上次下乡收的山货,叫黄精。我听我们主任说,这东西拿来泡酒,对上了年纪的人,活络筋骨、提神醒脑有好处。您留着泡一罐,自己喝,也给爷爷送点过去。”
林建国接过那包分量不轻的黄精,捻起一根看了看,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林卫家看着父亲那愈发紧锁的眉头和鬓角新增的白发,心里一酸,知道不能再等了。
“爹,娘,”他站起身,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大哥,二哥,都别忙活了。我有点要紧事,想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看着林卫家那副前所未有的神情,一家人都愣住了。
很快,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那张八仙桌旁。
“卫家,啥事搞得这么严肃?”林建国率先开了口。
林卫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自己在外面看到的、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在供销社跑采购,天天往乡下跑。外面的情况,比咱们村里看到的,还要严重得多。
很多地方,去年的秋粮交了公粮就没剩下多少了,今年开春又赶上大旱,夏粮基本是没指望了。我估摸着,到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好些地方……怕是要断粮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王秀英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手里的针线活都掉在了地上。
“卫家,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林建国的声音都在发颤。
“千真万确。”林卫家重重地点了点头。
“咱们不能再抱着侥幸心理了,必须提前做准备。不然,真到了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那可咋办啊?”王秀英慌了神,六神无主地看着丈夫和儿子。
“咱们家这点存粮,勒紧裤腰带,也撑不到明年开春啊!”
“所以,我今天就是想跟大伙儿商量这个事。”林卫家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要想安安稳稳地挺过这个灾年,光靠省吃俭用是不行的,咱们家得有自己的粮仓。”
“粮仓?哪儿来的粮?”大哥林卫东皱着眉头问。
林卫家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我有渠道,能弄来一批粮食,是红薯,量很大。”
他没有等家人质疑,便主动解释道:“我在外面跑采购,认识了一些南边过来的人。
他们那边年景稍微好点,手里有批粮食想出手,但是不敢在明面上倒腾。他们信得过我,愿意把货给我,但价钱不便宜。”
“多少钱一斤?”林建国紧张地追问。
“四毛。”林卫家伸出四根手指。
“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的价,外面黑市都炒到六毛了。而且人家说了,量少了不卖,至少得一千斤起步。”
“一千斤?那……那不是要四百块钱?!”
王秀英惊呼出声,这个数字,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沉默。
一家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也攒不下几个钱。
四百块,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好几年的收入了。
林卫家从包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出来,放到了桌上解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用手绢包着的大团结。
“爹,娘,这是我上班这几个月攒下的所有钱,加上出差补助,一共是一百二十块。”
他把钱推到桌子中央,“这些钱,我一分不留,全都拿出来。一百二十块,能买三百斤红薯。三百斤,虽然不多,但掺着野菜糠麸吃,起码能让咱们家多撑两个月。”
看着桌上那笔钱,林建国和王秀英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儿子上班没多久,竟然攒下了这么多钱,更没想到,他会毫不犹豫地全部拿出来。
“卫家,你……”王秀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娘,这个时候,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林卫家打断了她。
“我只是恨自己本事不够,攒的钱太少。要是能再多点就好了。”
林建国默默地看着桌上的钱,又看了看儿子那坦荡而坚定的眼神。
他拿起烟袋锅,装上一锅烟,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猛地站起身。
“老婆子,把家里那几个瓦罐里的钱都拿出来,我去找爹商量一下!”
王秀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多说二话,立马回屋翻箱倒柜。
很快,她抱着一个布包出来,里面是几十块皱巴巴的毛票和钢镚,是这个家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块。
林建国揣上钱,又把林卫家那一百二十块也包好,对林卫家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说完,他便行色匆匆地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
……
老宅的堂屋里,林大山听完大儿子林建国焦急的叙述,半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坐在那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旁,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爹,您倒是说句话啊!”林建国急得直搓手。
“买!当然要买!”
林大山忽然开口,把烟锅在桌腿上重重一磕,站了起来。
“我活了这把年纪,啥样的年景没见过?三十年前闹大旱,那真是饿殍遍野!
现在这光景,跟那时候太像了!这个时候钱是纸,粮才是命!有多少粮食,就得给老子换回来多少!”
他领着林建国,走进了他那间常年不住人的里屋。
在林建国震惊的目光中,林大山走到炕尾,掀开炕席,从一块松动的青砖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裹着油布的小木盒。
他吹去上面的灰尘,颤抖着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的,是五根用红绳捆着的小黄鱼!
“爹!这……”
林建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都不知道,老父亲手里还藏着这样的压箱底宝贝。
“这是我当年从战场上背回来的,是咱们老林家真正的家底,是留着救命的!”
林大山看着那几根小黄鱼,眼神里满是不舍,但随即就被一股决绝所取代,他把盒子塞到林建国手里。
“去!告诉卫家!钱的事,不用他操心了!让他去跟对方说,咱们林家,有多少粮食,就要多少!拿这个去换!”
林建国捧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还有,”林大山叫住正要转身的儿子,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去把老三、老五都叫过来!告诉他们,明天开始,林家所有男人,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咱们要干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