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赵志刚看林卫家准备去报到,站起身来:“卫家,走,我送你一程。”
林卫家赶紧说:“不用麻烦了表叔,我自己去就行。”
“那哪儿成!”林大秀在旁边发话了,“让你表叔送送你,他下午也得去单位。你们叔侄俩路上还能再说说话。”
出了门,赵志刚领着林卫家往主街上走。“卫家,我得先去仓库那边点货,跟你们供销社大楼不顺路,只能送你到街口。”
“晓得了,表叔,你快去忙你的,我自己能找着。”林卫家说。
赵志刚一边走,一边又嘱咐道:“记住我中午在饭桌上跟你说的,咱们供销社的王主任,人是不错,就是性子有点严肃,不爱听虚的。
你待会儿见了,别紧张,也别说那些空话套话,有啥说啥,实在点。”
“嗯,我记下了。”林卫家点点头。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街口。
赵志刚停下脚,抬手往前头一指:“看到没?顺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前走,那栋最高的两层青砖楼就是。咱们县就数它最气派,错不了。”
“进了大门,你别乱转,”赵志刚又仔细交代,“一直往里头走,最里头那间挂着‘主任室’牌子的屋子就是。你直接敲门进去找王主任就行,就说你是新来报到的林卫家。”
“行,我记住了,表叔。”
“快去吧,别迟了。”赵志刚拍了拍林卫家的肩膀,“下班了直接回家吃饭。”
“好嘞。”
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介绍信,却感觉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他踏入新世界的门票,是他为家人铺设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县城的主街其实并不长,路两边,清一色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头的土坯。
偶尔能看见一栋两层的小楼,那不是机关单位,就是国营大商店,在这一片矮房子里,瞅着格外扎眼。
路上的人不多,大多是穿着蓝色或灰色劳动布工装的工人,要不就是背着个帆布挎包、走道都带风的干部。
自行车在县城可是个稀罕物,偶尔有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叮铃铃”地骑过去,路边的人都得扭头看上两眼,眼神里全是羡慕。
林卫家按照赵志刚指点的方向,一路往西走。
没走多远,一栋气派的建筑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那是一座两层高的青砖楼,比周围的民房高出一大截。
门脸很宽,正上方挂着个巨大的红五星,底下是白底黑字的五个大字——“柔县供销社”。
大门口人来人往,挺热闹。有背着背篓、挑着担子进城卖山货的庄稼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脸上带着点胆怯。
也有提着网兜、穿着干净衣服的城里人,昂首挺胸地就进去了。
门口还贴着几张红绿相间的宣传画,画上的人画得浓眉大眼,神情振奋。
还有几条标语,其中一条最显眼,上面写着:“不许打骂顾客!”
林卫家看到这张标语,不禁笑了笑,这年代在供销社上班那可是神气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中山装,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有肥皂的香味,有酱油的咸味,还有新布料和干货混在一块的气味。
大厅被一个个高高的木柜台隔成好几个区。
左边是卖生产资料的,摆着锄头、镰刀、农药化肥。
中间是日用百货,货架上放着搪瓷盆、暖水瓶、肥皂毛巾。
右边是副食品区,一排排大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和饼干。
每个柜台后头,都站着一两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售货员,胸口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
有的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有的低头开票,还有的隔着柜台,跟顾客说话。
算盘声、说话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让人脑仁疼。
林卫家没急着找人,先在一个卖烟酒的柜台前站住了,装作看东西的样子,耳朵却竖着听。
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正指着一瓶“二锅头”,跟柜台后的售货员说话。那售货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脸上没啥表情。
“同志,这酒咋卖?”
“一块二毛六。”售货员头都没抬,手里的算盘打得飞快。
“给我来一瓶。”
“票呢?”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出门急,粮票忘带了。”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没票不卖。”售货员的回答干脆得很,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男人急了,“同志,你看,我就住这后头,街坊邻居的,我回头给你送过来,行不行?帮个忙嘛。”
那售货员这才抬起头,瞥了男人一眼,下巴朝着墙上的标语点了点,嘴上说:“同志,墙上写着呢,我们这儿有规定。”
男人悻悻地走了,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林卫家看了一圈,心里有了数。
他走到日用百货柜台,柜台后的王翠花大姐正拿着个鸡毛掸子,一边掸着暖水瓶上的灰,一边跟布料柜台的赵红梅聊天:
“……你听说了没?食品公司老张家那小子,跟纺织厂的小芳好上了!”
“同志,买啥?”看到林卫家,王大姐头也没抬。
“大姐,您好,我新来报到的,请问主任办公室怎么走?”
一听是新同事,王大姐才来了兴趣,上下打量他:“新来的?哪个科的?”
“采购科。”
“采购科?”王大姐的眉毛挑了一下,旁边的农资柜台,壮实的李铁柱也探过头来,羡慕地说:“采购科好啊!天南海北地跑,见识广!”
王大姐撇嘴:“好啥?跑断腿的活儿。新来的吧?我瞅你细皮嫩肉的,可别第一趟下乡就哭鼻子。”
林卫家笑着挠头:“以后还得请大姐和各位大哥多关照。”
这态度让王大姐很是受用,用下巴朝里一指:“从那道门进去,最里头那间就是。”
……
林卫家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中音。
林卫家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摆在正中间,桌上堆着一摞摞的文件。桌子后头,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睛不大,但瞅人很有神,一看就是当领导的。他正低头看一份文件,听见动静,抬起了头。
“你找谁?”
“王主任,您好。我是林卫家,今天过来报到的。”林卫家走到办公桌前站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
“哦,林卫家……”王振山接过介绍信,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睛却没看信,而是先在林卫家脸上扫了一圈。
林卫家没躲闪,就那么平静地站着,跟王振山对视。
王振山心里“嗯”了一声,这年轻人,不怯场,挺镇定。他这才低下头,把介绍信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当他看到“京城机械工业学校”、“中专毕业”这几个字时,眉毛往上挑了一下。
这年头,中专生可是宝贝,正经的知识分子。
王振山抬起头,又看了林卫家一眼,这回,目光里多了点东西。“小林同志,”他开口了,语气缓和了些,“坐吧。”
“谢谢王主任。”林卫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介绍信我看了,”王振山把信放在桌上,两手交叉着,“你是中专生,学机械的。按理说,你这样的学生,学校都抢着留京,对吧?”
林卫家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王振山连这个都晓得。“是的,学校当时是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啥要申请回咱们这小县城?”王振山身子往前倾了倾,盯着林卫家,“我想听实话,别跟我说那些‘扎根基层、建设家乡’的空话套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林卫家定了定神,晓得这是在考自己呢。
他想了想,开口说:“王主任,我说点实在的。第一,是因为家里。
我家里人口多,爷爷年纪大了,爹娘身体也不好,底下还有两个弟妹要念书。我是老三,上头两个哥都在家种地。”
“我要是留在京城,一个月工资是不少,可我一个人吃饱,家里人还是老样子。
我家里离县城就十几里地,我回来,能随时回家搭把手,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能给送点药,农忙的时候也能出份力。这份心,比我在大城市待着要踏实。”
王振山静静地听着,没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林卫家接着说:“第二,是我自个儿的想法。我觉得采购员这个活,比在工厂里当技术员更能干出点名堂。”
“哦?这话怎么说?”王振山来了兴趣。
“工厂里是跟机器打交道,图纸是死的,程序是定的。可采购员不一样,是跟人打交道,跟天时地利打交道。”
林卫家越说越顺,“现在啥情况,您比我清楚,各地物资都紧张。采购员不能光坐办公室里等货上门,得跑出去,用脚量地,用眼找路。”
“我想试试,用我的脑子,给咱们供销社,也给咱们县的老百姓,办点实实在在的事。”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王振山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欣赏。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王振山看着眼前的林卫家,眼神里全是惊讶。这哪里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说话办事,条理清楚,有胆识,有想法!
好!说得好!”王振山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激动,“小林同志,我们供销社,就需要你这样有想法、有干劲的年轻人!”
王振山绕过办公桌,走到林卫家面前,用力拍了拍林卫家的肩膀:“欢迎你加入我们供销社!”
“谢谢王主任!”林卫家也赶紧站起来,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来,我给你办手续。”王振山拉着林卫家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职工花名册和一支蘸水钢笔,“在这儿,签个字。”
林卫家接过笔,在花名册上“林卫家”三个字的后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王振山收回花名册,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
“对了,小林,你家在乡下,来回跑不方便。单位后院有间空宿舍,你是中专生,有资格申请。这把钥匙你拿着,先把东西安顿下来。”
说着,他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把黄铜钥匙,递了过来。
林卫家愣住了,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有了宿舍,就有了自己的地方,以后再用空间里的东西就方便多了!
林卫家心里头乐开了花,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是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把有点生锈的钥匙::“谢谢王主任!太谢谢您了!我……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哈哈,不用谢。”王振山摆摆手,“这是组织上对人才的照顾。好好干,别辜负了组织的期望。”
“我一定好好干!”林卫家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大声保证。
“行了,今天你刚来,”王振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先去后院宿舍整理一下,熟悉熟悉环境。明天早上八点,准时来我这儿,我带你去见采购股的同事。”
“是,王主任!我记住了!”林卫家向王振山说了声,这才转身,退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