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饭桌上,谁也没了胃口。
李红霞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她不敢抬头看丈夫和弟弟,只是机械地给两个孩子夹着菜,自己一口也吃不下。
那碗平日里觉得香甜的红薯粥,此刻在她嘴里,却比黄连还苦。
她心里又愧又怕,觉得是自己和孩子拖累了这个家,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林卫东更是像丢了魂一样,端着碗半天没动一下筷子。
他那双已经习惯了跟冰冷钢铁打交道的大手,此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看着一双儿女茫然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从乡下那个看不到头的苦日子里接出来,这才过了几天能吃饱饭、有盼头的安稳日子,难道就又要让他们回去受苦?
他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只是个刚进厂的工人,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
“都怪我……都怪我没本事……”
他翻来覆去,就念叨着这么一句话,声音充满了无力和自责。
铁蛋和妞妞似乎也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不敢像往常一样吵闹。
铁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时不时地抬头,怯生生地看一眼低头抹泪的妈妈,又看看一脸愁苦的爸爸。
妞妞更是直接钻进了李红霞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衣襟,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小脸埋在妈妈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行了!”
林卫家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什么?天还没塌下来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林卫东和李红霞都愣住了,连妞妞的抽泣都止住了,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三弟,你……”
“哥,嫂子,你们听我说。”
林卫家看着他们,眼神坚定。
“哭解决不了问题,叹气也解决不了问题。王主任是按政策办事,咱们跟她吵,跟她闹,都没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
“能有啥办法?”林卫东一脸的绝望。
“三天时间,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你嫂子和孩子们再回乡下去吧?好不容易才出来……”
“当然不能回去!”
林卫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嫂子和孩子们,必须留在城里!不但要留下,还要留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说完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他知道这件事硬碰硬肯定不行。
唯一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从根子上解决嫂子和孩子们的身份问题。
必须得是一份正式的、能转户口的国家工人岗位!
可是在1960年这个节骨眼上,工作岗位比粮食还金贵,一个扫大街的临时工都有几十上百人抢,想给嫂子一个农村妇女找个正式工,谈何容易?
三天时间,太短了。
林卫家在心里,把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过了一遍。
供销社?不行,社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多余的岗位。
机械厂?更不可能,大哥自己都还是个学徒。
他想来想去,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一个消息最灵通、路子最广的人——供销社百货柜台的组长,周秀芹周大姐!
周大姐在供销社干了十几年,是县城里的“老人”了,三教九流都认识,谁家有点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这事儿找她打听,准没错。
第二天一大早,林卫家起了个大早。
他先找到了正在家里准备吃早饭的大哥。
“哥,你今天请个假,哪儿也别去,就在家陪着嫂子和孩子。剩下的事交给我。”
林卫东看着弟弟那双沉稳的眼睛,心里那团乱麻似乎也安定了一些。
他知道这个三弟总有办法。
林卫家骑着车,直奔供销社而去。
他没有先去办公室,而是直接来到了一楼的营业大厅。
此时刚开门,柜台前没什么顾客。
周秀芹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有气无力地掸着货架上那几个孤零零的搪瓷盆。
“周大姐!”
林卫家快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焦急和诚恳。
“哟,卫家这么早啊。咋了这是?火烧眉毛了?”
周秀芹看他脸色不对,有些意外。
林卫家把她拉到柜台的角落,压低声音,把昨天街道办上门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跟周秀芹学了一遍。
“周大姐您也知道,我哥那个人老实巴交的,刚进城就指望一家人能团团圆圆。这要是把我嫂子和孩子赶回去了,他那班也上不安心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唯一的法子,就是看能不能给我嫂子也在城里找个活儿干。只要有个接收单位,哪怕是临时的,街道办那边才好说话。”
周秀芹听完,也是一脸的愤愤不平。
她拍了拍柜台,“卫家,你别急,这事儿大姐帮你打听打听。”
她也是个热心肠,加上林卫家平时会来事,经常帮她搭把手,她也愿意帮这个忙。
周秀芹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在脑子里把县城里各个单位的熟人都过了一遍,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食品厂?不行,他们今年一个招工名额都没有。被服厂?也不行……”
林卫家在一旁紧张地等着,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周秀芹一拍手。
“有了!”
她看着林卫家,压低声音说道:“工作是不好找。不过……我倒是想起个事儿。”
她往四周看了看,声音放得更低了。
“纺织厂洗纱车间的王大妈,你听说过没?她男人前年工伤没了,就一个儿子,前阵子刚参军走了。她自己身体也不好,有老寒腿准备今年提前病退了。”
林卫家的心,猛地一跳!
“按政策,她的岗位是可以子女顶替的。可她儿子当兵走了,这名额就空下来了。”
周秀芹继续说道,“我听说啊,她那几个沾亲带故的,都盯着这个岗位呢。王大妈那个人,耳根子软,正为这事儿发愁,怕给了这个得罪那个。”
林卫家瞬间就明白了周秀芹话里的意思。
“大姐……”
“你先别说话。”周秀芹打断他。
“这事儿,明着来肯定不行。但咱们可以绕个弯子。你嫂子不是姓李吗?王大妈娘家也姓李。
咱们就说,你嫂子是王大妈娘家那边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女。这关系远是远了点,但总归是沾着亲。
王大妈要是点头了,报到厂里去,人事科那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就有门儿!”
在这个年代,这种操作虽然不完全合规,但只要双方都认可,单位领导又不想多事,往往就能办成,是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可是……王大妈那边……”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周秀芹看着他。
“王大妈现在最愁的,是自己退休后,手里没点活钱,日子不好过。她那些亲戚,一个个都是空手套白狼,只想占便宜。”
“我明白!我明白!”林卫家连连点头。
他知道,这是到了该下血本的时候了。
一个正式工的岗位,在这个年代,就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是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