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进厂当工人的消息,像一阵风刮过柳树屯,村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祖祖辈辈跟泥土打交道的庄稼汉,一步登天,吃上了城里人的商品粮,这事儿比过年杀猪还稀罕。
一时间,林家大房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起初是些沾亲带故的本家,后来连八竿子打不着的邻里也凑了上来,都挤着笑脸,话里话外都绕着一个意思,看能不能让你家卫家也给自家小子寻个出路。
林建国和王秀英牢记着林卫家走前的交代,逢人就说这纯属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卫家在县城墙根下,偶然看见机械厂贴了张招工的告示,说是要招几个懂机器的熟练工。
卫东那孩子从小就爱摆弄那些铁疙瘩,也算是有点底子,就让他去试试,谁承想还真让他给考上了。
来的人多了,听到的都是这套说辞,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供销社后院的食堂里已经排起了长队。
林卫家端着自己那个磕掉了好几块瓷的搪瓷饭盒,默默地排在队伍里。
空气中飘着一股子玉米糊糊的焦香。
轮到他时,大师傅马国福有气无力地用大铁勺在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往他饭盒里一倒。
“马师傅,今儿个的糊糊,咋比昨天还清亮?”
排在林卫家后面的吴小虎探头瞅了一眼,忍不住抱怨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马国福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道。
“粮站那边送来的玉米面,一天比一天少,里头掺的糠麸倒是一天比一天多。我总不能给你们变出粮食来吧?”
吴小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
林卫家端着饭盒,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用勺子舀起一点糊糊,那所谓的糊糊,就是拿水兑了点玉米面和糠麸,喝到嘴里,喇嗓子,还带着一股苦涩味。
他默默地吃着,耳朵却听着周围的议论。
“听说了没?城南的王家,老婆子昨天饿得晕倒在街上了。”
“可不是嘛,现在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我家那点存着的红薯干,都快吃完了。”
“别提了,副食品商店的货架子,比脸都干净。我那点糖票,都快过期了,也没地方使。”
压抑的交谈声,伴随着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构成了这个春天清晨的主旋律。
吃完早饭,林卫家来到采购科办公室。
他像往常一样,先打了一壶开水,把师傅老刘那个掉了漆的铁皮茶叶罐拿出来,捏了一小撮茶叶末子放进茶缸,冲上水。
……
张爱国一进门,就把自己的帆布挎包往桌上重重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又白跑一趟!”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去了趟跃进公社,想收点干菜。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队长说,他们自己都快断顿了,野菜根都快刨光了,哪儿还有余粮卖给咱们!”
“谁说不是呢。”吴小虎也跟着抱怨。
办公室里,一片唉声叹气。
师傅老刘靠在椅子上,端着那个掉了瓷的大搪瓷缸子,吹着水面上那几根孤零零的茶叶末子,半天没喝一口。
林卫家没参与他们的讨论。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摊开一张《人民日报》,一字一句地认真看着。
报纸上,依旧是“形势一片大好”、“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但字里行间,关于节约粮食、生产自救的报道,却明显多了起来。
……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科长周建军黑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凝重的王振山主任。
“都别闲聊了!出大事了!”周建军一进门就喊道。
办公室里的人,都被这阵仗给吓了一跳,立马都站直了身子。
主任亲自下到科室来,这可是是少见。
“主任!”老刘第一个站了起来。
王振山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他自己拉了把椅子,在办公室正中间坐下,目光沉重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今天,我不是来检查工作的。”
王振山开门见山,“我是来下达一个十万火急而且关乎全县几万人的政治任务。”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纸拍在桌上。
“市里刚刚下了紧急通知,由于盐区面临产不敷销的困难,咱们县主要供应来源地天津长芦盐区的盐,一直没能及时运出来。
现在市里的库存也见底了,分给咱们县这个季度的食盐供应,被砍掉了一半!其他盐也都优先保证京城的供应,现在社里库存的盐,只够维持全县居民半个月的定量。半个月后,咱们县就要面临断盐的风险!”
“我的天,没盐吃人不得废了?”张爱国第一个叫了起来。
“这可咋办啊?”吴小虎也慌了神。
“周边县里也都缺,上哪儿弄去?”
王振山没有理会他们的慌乱,继续说道:“昨天县委连夜开会把这个任务当成头等大事,压给了我们商业系统,而我们供销社首当其冲。”
他看着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县里连夜研究决定,不能坐着等,得主动去拉!
我们供销社牵头,联合县运输公司,组织一个车队,自己开车去天津!
凑四辆‘大解放’,一车拉五吨,四辆车就是二十吨!这二十吨盐拉回来,足够全县撑过一个季度了!”
去天津?自己开车去?
办公室里,连一向沉稳的老采购员王建国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主任,这……这风险也太大了。”他扶了扶老花镜。
“那来回三百六十公里,路况不好,车子要是坏在半路,人跟货都得扔在那儿啊!”
王振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终于,他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
“所以,社委会连夜研究决定,成立一支‘运盐突击队’!”
王振山走到师傅老刘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老刘放眼整个供销社,跑过长途的,能镇得住场面的,就只有你一个!这个突击队的队长,只能你来当!这个担子,你得给我挑起来!”
老刘一直沉默着,听完王振山的话,他拿起桌上那根冰冷的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
“主任您别说了。这活儿我接了。国家养我这么多年,到了要我这把老骨头顶上的时候,我要是缩了,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好!”王振山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他转向周建军:“老周,你负责科里留守协调后方。张爱国和吴小虎,年轻力壮也跟着去,路上搭把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卫家身上。
“卫家,”王振山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你脑子活,上次汽车配件的事办得漂亮。你也跟着去,路上多个能想办法的人。老刘年纪大了,你多帮衬着点。”
林卫家“啪”的一声站得笔直:
“报告主任,师傅!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