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周日,天刚擦亮,东边邻居李家婶子披着件破棉袄出来倒尿盆,刚推开门,鼻子就使劲抽了抽。
隔壁林家院子里,飘出来一股子说不清的味儿。
不是往常那种红薯的甜香,而是一股子野菜混着麸皮熬煮时特有的、又苦又涩的呛人味儿。
“这……啥味儿啊?”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踮着脚尖凑到墙根下,侧着耳朵听。
院里头静悄悄的,不像往常有说有笑。
正纳闷呢,就看见林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秀英端着个脏水盆出来,看见李家婶子,脸上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窝深陷,嘴唇干得起了皮,像是没睡好。
“建国家口的,起这么早啊?”李家婶子试探着问,眼睛却不住地往院里瞟。
“唉,睡不着啊。”王秀英叹了口气,把盆里的水往墙角一泼,水花溅起一阵尘土。
“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哪能睡得踏实。”
说完,她也没多聊,转身又回了院子,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李家婶子伸长脖子,只来得及瞅见林建国和他两个儿子,正蹲在院子里,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几个破背筐和生了锈的镰刀,那气氛,跟要出殡似的。
“奇了怪了……”
李家婶子提着裤子,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心里头那点幸灾乐祸的念头还没升起来,就被一股子更大的恐慌给压了下去。
连林家这种有门路的人家都这样了,那这日子,往后可咋过啊!
堂屋里,林卫家看着母亲王秀英刚才那番堪称完美的表演,心里暗暗佩服。
“娘,我今天得早点回县里。”林卫家一边帮着母亲从井里打水,一边说道。
“社里临时有点急事,王主任之前点了名,让我回去帮忙处理一下。”
“这么急?”王秀英接过水桶。
“那锅里的糊糊……你多少喝两口再走吧。”
“不了,娘。我路上随便啃点干粮就行。”
林卫家从挎包里拿出昨天剩下的两个红薯面饼子,晃了晃。
“行了,你安心去吧。”林建国走了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家里有我们呢。你在外面,自己多保重,别饿着。”
林卫家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柳树屯。
他没有直接骑向县城,而是在村外的岔路口,拐了个弯,绕到了村子后头的山脚下。
他找了个隐蔽的树林,把自行车往草丛里一藏,然后就靠在一棵大树下,从挎包里拿出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角的农业技术书,看了起来。
他得等。
等天黑,等夜深,等村子里所有人都进入梦乡。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日头从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头顶,再一点点地西斜。
林卫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推演着晚上的行动计划,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纰漏,都想了一遍又一遍。
……
就在林卫家在山脚下潜伏的时候,柳树屯里,林家的明修栈道计划,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吃过那顿难以下咽的早饭,王秀英就对儿媳妇李红霞和闺女林卫红说道:
“走,都别闲着了,带上家伙,跟娘上山!”
李红霞和林卫红没多问,一人背起一个半旧的背筐,拿上镰刀和小铲子跟着出了门。
婆媳三个,没有在村里多做停留,直接就朝着后山走去。
她们的行动,自然也落在了村里一些早起的人眼里。
“哎,你看,建国家那口的,这是干啥去?”
一个正在井边打水的婆娘,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人。
“背着筐,拿着镰刀,还能干啥?肯定是上山挖野菜去了呗!”
“啧啧,连林家这种日子的人家,都开始挖野菜了。看来这年景,是真的不行了……”
村里人议论着,而林家的行动,还不止于此。
没过多久,二爷爷林大河家的周桂兰,也带着刚过门的孙媳妇,背着筐出了门。
接着,三叔林建军家的刘桂枝,也领着两个半大孩子,加入了觅食的行列。
林家各房的女人和孩子们,就像是约好了似的,一波接着一波,背着工具默默地走向后山。
这一下,整个柳树屯都看明白了。
林家,这个村里的大姓和主心骨,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饥荒,做最坏的打算了。
这股无声的恐慌和紧迫感,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那些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在家里闲坐的妇女们,也都坐不住了。
她们纷纷跑回家,翻出积了灰的背筐和铲子,三三两两地,也跟随着林家人的脚步,涌向了后山。
她们知道,跟着林家干,总没错。
与此同时,老宅的院子里,一场秘密的工程也在悄然进行。
小叔林建设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把崭新的大铁锁,正带着林卫东和林卫疆,叮叮当当地加固着地窖的木门。
……
等到最后一丝晚霞也被黑暗吞没,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林卫家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行动的时候,到了。
他推着自行车,没有回村,而是直接摸向了村口那片废弃多年的老打谷场。
这里荒草丛生,半夜里连个鬼影子都不会有。
林卫家把车藏好,找了个视野开阔的草垛,趴了下来静静地观察着村子里的动静。
夜,越来越深。村子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也渐渐平息了。
林卫家估摸着时间,大概到了后半夜两点钟左右,这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意识沉入了空间。
空间储物区里,那堆积如山的红薯,静静地躺在那里。
“出!”
林卫家心里默念一声。
下一刻,一袋又一袋装得满满当当的麻袋,便凭空出现在了打谷场的空地上。
林卫家全神贯注地操控着。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这次拿出来的红薯,品相并不全是顶尖的,而是掺杂了不少个头较小、或者形状不规整的,这样才更像是从某个渠道倒腾出来的。
五十袋,整整五千斤!
很快,打谷场的中央,就堆起了一座由麻袋组成的小山。
做完这一切,林卫家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脑袋也隐隐作痛。
他顾不上休息,悄无声息地溜回村子,摸到了自家院子后头。
他学着夜莺,发出三声短促而清脆的叫声。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没过多久,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林建国、大哥林卫东、二哥林卫疆,推着两辆吱吱作响的板车从院子里溜了出来。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正是堂兄林卫军。
“东西呢?”林建国压低声音问道,声音里带着紧张。
“都准备好了,在老打谷场。”林卫家言简意赅。
五个人,两辆板车,沿着村边最阴暗的小路,悄无声息地,朝着老打谷场摸去。
月光下,五个压低了身子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与此同时,老宅的堂屋里,却还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爷爷林大山和二爷爷林大河,兄弟俩,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桌上放着一壶凉透了的茶水,谁也没喝。
到了打谷场,当林建国父子几人,亲眼看到那堆积如山的麻袋时,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这……这都是?”林卫东结结巴巴地问道。
“别废话!赶紧动手!”林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低声喝道。
五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开始紧张而有序地搬运。
林卫东、林卫疆、林卫军,是村里出了名的壮劳力,一人扛起一袋一百斤的麻袋,虽然踉跄,但脚步沉稳。
两辆板车,一次能装十袋。
装满后,由林建国和林卫东两人负责一辆,林卫疆和林卫军负责另一辆,一前一后,拉着、推着,沿着最隐蔽的路,朝老宅的地窖运去。
林卫家则留在原地,看守剩下的粮食,同时负责放哨。
夜,静得可怕,只有板车轮子碾过土路时发出的“咯吱”声和男人们沉重的喘气声。
幸运的是,整个过程,有惊无险。村里人都睡得很沉,连狗都没有多叫一声。
最后一趟运完,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当最后一袋红薯,被运进老宅那早已准备好的、加固过的大地窖里时,天边已经亮了。
地窖里,满满当当的麻袋,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那是活命的味道。
林大山和林大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地窖门口。
两位老人看着地窖里的粮食,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动神情。
“好!好啊!”林大山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几个累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儿子和孙子们,声音哽咽。
“都……都是好样的!”
天亮了。
林卫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推着自行车,迎着晨曦,踏上了回县城的路。
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得像是要散架,但他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