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城,脚下的青石板路很快就到了头,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自行车轮子压在浮土上,扬起一阵黄尘,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荡。
没骑出十里地,林卫家就觉得屁股被车座硌得生疼,两条腿也开始发酸。
可前头的老师傅老刘却跟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地骑着,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抓紧了,小子!”老刘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前头那段路,牛车走都得颠散架!”
林卫家刚“哎”了一声,就看见老刘猛地一拐车把,从大路上扎进了一条只能过一辆车的小土道,车轮子碾过干裂的泥块,颠得车筐里的竹筐“哐当”山响。
就这么颠簸了快半个钟头,远远地望见几间灰扑扑的瓦房,刷着一行白石灰字:“北台公社供销合作社”。
两人直接把车骑进了供销社的院子。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坐在屋里算账,一抬头看见老刘,立马热情地站了起来。
“哎哟,刘师傅,啥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人是北台供销社的张主任。
“还能有啥风,公家的风呗。”老刘也不客气,自个儿找了个板凳坐下,从兜里掏出烟袋张主任给两人倒了杯热水,面露难色地说:
“刘师傅,你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任务还差着三十来斤呢,社员们家里是真没余粮了,鸡都不下蛋了。”
老刘吧嗒点上烟,从帆布口袋里掏出盒大前门,抽出一根递过去:“县里催得紧,你多上上心。”
从公社供销社出来,两人又骑着车往底下的生产队赶。
到了队部,一个精瘦的汉子正拿着料瓢在喂猪。
“李队长。”老刘在院门口喊了一声。
那汉子回过头,脸上的褶子像干裂的土地。他放下料瓢,在身上拍了拍手上的糠:“是刘同志啊,今儿咋有空下来了?”
“收鸡蛋。”老刘言简意赅,又递过去一根大前门。
李队长接过烟,顺手别在耳朵上,叹了口气:“刘同志,你可来巧了。再晚两天,我估摸着一个蛋都给你找不出来了。”
老刘眯着眼瞅着他:“咋回事?不是才月初么,鸡蛋就没了?”
“啥月初哟!”李队长一屁股坐在院门的门槛上,从腰里摸出自己的旱烟袋。
“你又不是不晓得今年这光景,地里收成不好,人吃的都紧张,哪有粮食喂鸡?社员家里那几只鸡,下的蛋都得留着换盐巴、换火柴,谁舍得拿出来卖?”
老刘蹲在他旁边,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他倒苦水。
过了一会儿,老刘才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灭:“行了,别跟我哭穷,哭穷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老李,咱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我把话说明白,今天这三十斤鸡蛋的任务,我必须得带回去。”
李队长猛地抬起头,满脸为难:“刘同志,真不是我不帮你,是真……真没有啊!”
“我知道你没。东西是死的,办法是活的。”老刘伸出两根手指。
“上个月县里给的价是六毛五一斤。今天,我按七毛五收。你看咋样?”
李队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手里的旱烟袋都忘了往嘴里送,声音都有些发颤:“刘同志,你说的是真的?”
“我老刘啥时候说过假话?”
“行!行!”李队长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我这就去广播!让有鸡蛋的队员都把蛋送到队部来!”
他急匆匆地跑进屋里,没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
“喂!喂!全体社员注意啦!县供销社的刘同志来咱们队里收鸡蛋啦!价格好,七毛五一斤!有鸡蛋的队员,赶紧把蛋送到大队部来!过时不候啊!”
大喇叭的声音“滋滋啦啦”地在村子上空回荡。原本安安静静的村子,一下子活了过来,各家院子里都传来了开门声和说话声。
老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对林卫家说:“走,去大队部等着。”
李队长已经把一张八仙桌搬到了院里的树荫下,桌上摆着个算盘和一杆老式杆秤。没过多久,社员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多是些妇女和半大孩子。
排在最前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从篮子里拿出几个鸡蛋,个头很小,壳上还沾着鸡粪。“刘同志,你看,就这几个了……”老太太的声音有点抖。
老刘拿起一个,对着光照了照,又在耳边弹了弹,点点头,对林卫家说:“记上,一斤六两。”
林卫家在算盘上拨拉了几下:“一块两毛。”
老刘从兜里数出一块两毛钱,递给老太太:“大娘,你点点。”
老太太接过钱,点了又点,才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最里头的衣兜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后面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媳妇,端来了半碗鸡蛋。老刘检查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上面有细微的裂纹。“这个,不行。”老刘把那个鸡蛋拿了出来。
小媳妇的脸一下子白了,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刘同志,这鸡蛋是好的,就是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
“有裂纹,路上颠簸就得坏,我收了就是给公家造成损失。”老刘的语气很平淡,“这个,不能收。”
小媳妇眼圈红了,看着那碗里的鸡蛋,舍不得。
老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怀里瘦小的娃,叹了口气:“这样吧,这七个,我按好价钱收。这个有裂纹的,算你六毛钱一斤,你自己拿回去吃,行不行?”
小媳妇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行,行!太谢谢刘同志了!”
林卫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收东西不光是买卖,更是人情世故。
一个上午,总共收了三十来斤鸡蛋,算是完成了任务。
回去的路上,林卫家忍不住开口问:“师傅,您为啥要自己贴那一毛钱?”
老刘蹬着车,声音从前面传来:“那一毛钱不是我自个儿贴的。社里有规定,收购价能上下浮动。我不把价钱给到头,李队长没那股子劲去喊喇叭,社员们也舍不得把最后那点存货拿出来。
有时候,想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多吃一把料。咱们任务完成了,李队长脸上有光,社员手里也多了几个活钱,这事儿,才算办得圆。”
回到县城,把鸡蛋交到仓库,已经是中午了。
一路的奔波,让林卫家觉得又累又饿。
“走,小子,去吃饭。”老刘拍了拍身上的土,领着林卫家直接去了供销社后院的食堂。
食堂里,人已经不多了。
大师傅马国福正光着膀子,用一块大抹布擦着灶台。
“老马,还有吃的没?给我跟这新来的徒弟弄两碗热乎的。”老刘大着嗓门喊道。
马师傅回头一看是老刘,立马咧开了嘴:
“哟,刘哥,稀客啊!你这采购大员,不是天天下馆子,咋想起我这清水衙门了?”
“少贫嘴,赶紧的,饿死了。”
“得嘞!”马师傅手脚麻利,从大锅里舀了两大勺还温着的玉米糊糊,又从蒸笼里拿出四个黑乎乎的窝头。
他犹豫了一下,又从自己的小灶上,用勺子挖了两大勺用猪油炒的白菜,盖在窝头上。
“刘哥,今儿个算你们运气好,这是我给自个儿留的下酒菜,便宜你们了。”
“你小子,算有良心。”老刘笑着,端过一碗递给林卫家。
师徒俩就蹲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那窝头虽然粗糙,但配上油汪汪的白菜,吃起来格外香。
林卫家吃得狼吞虎咽,老“老马,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地道了!”
老刘扒拉了一大口菜,含糊不清地赞道,“这白菜炒得,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都不差!”
马国福正蹲在一旁抽着烟,闻言得意地哼了一声:“那是!你当马哥这十几年的勺是白颠的?也就是现在没好料,要是有块五花肉,我能给你们做出神仙味道来!”
“你就吹吧!”
旁边一桌,生产资料柜台的李铁柱也端着碗凑过来,“马叔,下回有这好事儿可得想着我啊,我拿半斤地瓜干跟你换!”
“滚蛋!你那地瓜干都快发霉了,糊弄鬼呢!”
食堂里顿时充满了善意的玩笑和笑骂声。
……
下午下班林卫家没急着回家,而是找到了正在办公室喝茶的老刘。
“师傅,有个事想问问您。”林卫家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来,宿舍里啥都没有。可我身上没钱也没票,您看,社里能不能先预支我一个月的工资?”
老刘看了他一眼:“你去财务科签字就行。”
他又压低了声音,“至于票,咱们供销社有门道。有些东西是‘处理品’,有点小毛病,不影响用,不要票,价格也便宜,只供内部职工。走,我带你去百货柜台找周大姐。”
两人预支了钱,来到一楼的百货柜台。柜台后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周秀芹。
“哟,老刘,稀客啊。”周秀芹头都没抬。
“带新来的小林买点东西。”老刘把林卫家往前推了推,“小林,这是你周大姐。”
“周大姐好。”林卫家赶紧打招呼。
周秀芹这才抬眼打量了林卫家一番:“买啥?”
老刘直接说:“脸盆、暖水瓶、毛巾、肥皂。看看有啥处理的,给他凑合用。”
周秀芹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个纸箱子。“脸盆,有个小凹坑,不漏水,五毛。”
她拿出一个搪瓷脸盆。“暖水瓶,外壳有点麻点,内胆好的,七毛。”
“这块肥皂,边角料没压好,两分。”“毛巾,这条稍微短了两寸,一毛五。”
这些东西的毛病都不大,价格却比正价便宜了一大半。
周秀芹从柜台下拖出纸箱子,王大姐正好路过,探头看了一眼:“哟,老刘,带新徒弟来淘换好东西呢?”
老刘哼了一声:“啥好东西,都是些处理品。”
“处理品也是好东西啊,”王大姐对林卫家挤挤眼。
“小林,你周大姐手里可有好东西。上次那批处理的雪花膏,不知道被哪个手快的给包圆了。”
周秀芹脸一红:“王大姐你别瞎说!”
一番打趣,林卫家顺利地买到了东西,也对供销社内部这种“小福利”有了更深的了解。
“行了,快回去吧。”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科里集合。”
林卫家抱着东西先回了趟宿舍。
回到宿舍,隔壁的张爱国正哼着小曲擦车。“卫家,回来了?看你抱的啥?”
“买了点日用品。”
“行啊小子,这就置办上家当了。”张爱国凑过来,“改明儿哥们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放松。”
……
放完东西林卫家就启程前往姑奶奶家,把自己的行李拿上,又被姑奶奶留下吃了顿热乎晚饭,这才回到供销社后院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收拾完看着天色还早,林卫家便来到了供销社,想先熟悉熟悉环境。
他在后院转了一圈,正好碰见食堂的大师傅马国福提着一桶泔水出来。
“哟,这不老刘的新徒弟啊,下班了还在这干啥啊?”马国福上下打量着林卫家。
“马师傅您好,我叫林卫家,新来采购科的,吃完饭谁便逛逛,消消食。”林卫家客气地递上一根烟。
马国福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咧嘴一笑:“采购科好啊,油水足!”
他拍了拍林卫家的肩膀,力气大得很,“以后想吃点好的,提前跟马叔说,勺子里的肉末给你多抖两下!”
“那先谢谢马叔了。”林卫家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