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下令封存了所有与赈灾钱粮相关的账册,包括府库拨付记录、各县协济文书、士绅“劝捐”簿册以及四大粥厂的每日支取记录。他亲自带着钱师爷和两名还算信得过的书办,在二堂旁的一间静室内,开始了艰难的核查。
账簿堆积如山,数字密密麻麻。初看之下,各项收支似乎都有名目,有经办人签押,有库存记录对应。但林闻轩毕竟是两榜进士出身,于钱粮算术并非一窍不通,加之他存了心要细查,很快便发现了诸多蹊跷之处。
“大人您看,”一名书办指着一笔府库拨付给城西粥厂的米粮记录,“拨付数目与粥厂实际签收数目,有近一成的差额。批注写的是‘路途耗损’,但此次拨付仅在城内运输,何来如此巨大的耗损?”
另一边,钱师爷也皱着眉头道:“还有这几笔向富商‘劝捐’的银两,记录显示已用于紧急采买粮食,但采买的粮食品质、价格,与市面上同期行情颇有出入。尤其是这批号称从湖广紧急调运的‘精米’,价格高出市价三成不止,但入库记录却语焉不详。”
林闻轩沉着脸,翻阅着那些经过巧妙修饰的账目。他仿佛能看到,一只只无形的手,在这些冰冷的数字后面,熟练地进行着切割、转移、掩盖。每一笔“耗损”,每一个“溢价”,背后可能都对应着一份孝敬,一次利益交换。
他试图顺着这些线索往下追查。他传唤了负责运输的小吏,对方战战兢兢,一口咬定就是“不小心洒了”、“被雨淋了”。他询问参与采买的府衙属官,对方则拿出一堆似是而非的凭证,强调“事急从权”、“价格波动”。
每当他想深入追问,触及某个关键节点时,总会遇到各种无形的阻力。要么是经办人突然“病倒”,无法问话;要么是相关的辅助凭证“意外遗失”;要么是其他衙署的官员前来“拜会”,言语间暗示“水至清则无鱼”、“大局为重”。
更让林闻轩心惊的是,他察觉到府衙内部,原本对他恭敬有加的一些属官,眼神开始变得闪烁,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共同守护着某个不能触碰的秘密。当他试图调阅某些可能涉及更高级别官员的批文或记录时,得到的回应往往是拖延、推诿,甚至直接被告知“权限不足”或“档案调取不便”。
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这张网由无数的“惯例”、“人情”、“利益”和“把柄”编织而成,笼罩在江安府衙的上空。网上的每一个节点,可能是一个胥吏,一个属官,乃至某位他林闻轩的同僚、上官!他们或许彼此之间并无深交,但在维护这套共同赖以生存的“系统”时,却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性。
林闻轩独自站在静室内,窗外已是夜色深沉。他看着那些被做了各种标记的账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不是在对付几个贪墨的小吏,而是在对抗一整套运行多年、根深蒂固的官场生态!
他想起自己当初在云山县,被赵德柱索要“冰敬”“炭敬”时的愤懑与无奈。如今,他站得更高了,权力更大了,却发现自己依然无力,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也成了这张网的一部分,享受着它带来的便利,维护着它的运行。
他现在要做的,是在撕破这张网。这可能吗?
他拿起一份账册,上面记录着一笔可疑的采买支出,经手人是一位与他关系尚可的同知。如果他坚持追查下去……
“大人,”钱师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忧虑,“刚刚收到消息,巡抚衙门那边……有人递了话过来,询问府城赈灾事宜,尤其关心……‘民心是否安稳’。”
林闻轩心中一凛。巡抚衙门……梅公的人!这话问得看似寻常,实则意味深长。是在提醒他稳定压倒一切?还是在警告他不要把事情闹大?
官官相护,这“相护”的,不仅仅是江安府衙的这些官员,其背后,可能连着行省,连着京都,连着那张他正在努力攀附的、以梅知节为核心的巨大权力网络!
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进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退一步,则是与这黑暗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