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深秋,梧桐叶落了一地,铺陈在青石板上,如同碎裂的黄金。林闻轩坐在暖阁里,面前小几上摆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茶香袅袅,窗外是仆役清扫落叶的沙沙声。他刚批完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正盘算着晚间去柳如丝的画舫,盐商沈万金又孝敬了一笔“秋敬”,需得寻个妥帖去处。
一派富贵闲适,却被门房递进来的一张名刺打破。
名刺是最普通的毛边纸,上面只有三个瘦硬的字:周文渊。
林闻轩拿着名刺,愣了片刻。周文渊?他怎会来江安?自上次京城一别,这位同科挚友便去了偏远之地当个清贫的教书先生,两人虽偶有书信往来,却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快请……不,我亲自去迎。”林闻轩放下名刺,整了整衣冠,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混杂着愧疚与不安的涟漪。
府门外,周文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萧瑟的秋风里,身形比记忆中更显清瘦单薄。他身后只有一个简单的书箱,由一名同样朴拙的老仆背着。与林府朱门高户、仆从如云的景象相比,他寒酸得像个误入繁华地的乞丐。
“文渊兄!”林闻轩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试图去拉周文渊的手。
周文渊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只拱手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林大人,叨扰了。”
这一声“林大人”,如同冰水,浇得林闻轩心头一窒。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更热情地揽住周文渊的肩(这次周文渊没能避开),“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快请进,外面风大。”
将周文渊让进花厅,吩咐下人奉上最好的茶点。周文渊只是默默看着厅内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家具、多宝格里炫目的古玩玉器,以及墙上当世名家的真迹,眼神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文渊兄此次来江安,是游学还是……”林闻轩试探着问。
“辞行。”周文渊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直视林闻轩,“我已被吏部除名,不再为官了。”
“什么?”林闻轩吃了一惊,“为何?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告诉我,或许我能……”
“不必了。”周文渊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并非难处,是我自己辞的。那个巡检官职,虽小,却也需同流合污,方能立足。我……做不来。”
林闻轩一时语塞。他这才注意到,周文渊的眉宇间虽然疲惫,却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释然。这种释然,刺痛了他。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回老家,开一间蒙馆,教几个村童识字读书,粗茶淡饭,了此残生。”周文渊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林闻轩无法理解的满足,“总好过在这名利场中,磨碎了骨头,也染黑了心肠。”
林闻轩的脸颊微微发热。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袖中那温润的显影石,仿佛能从中汲取些许底气。“文渊兄,你这话未免偏激。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水至清则无鱼……”
“所以便要同流合污吗?”周文渊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闻轩精心修饰的外表,“闻轩,你看看你如今!这府邸,这陈设,这前呼后拥的架势!与当年我们在云山县破旧衙署里,对着烛火发誓要为民做主的那个林闻轩,还是同一个人吗?”
林闻轩心头火起,夹杂着被戳破伪装的羞恼。他强压着怒气,沉声道:“文渊!人总是要变的!我若不如此,早已被这官场啃得骨头都不剩!你以为我想吗?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周文渊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好一个不得已!云山县孙寡妇的冤屈,你是不得已?江安府盘剥百姓的‘羡余’,你是不得已?为你那不成器的内侄篡改考评,也是不得已?”
林闻轩猛地站起,脸色铁青:“你……你如何知道这些?!”他心中骇然,这些事他自认做得隐秘,周文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罢官之人,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就在他震怒惊疑之时,袖中的显影石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同时,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破碎而清晰的画面:
画面一:周文渊在离去的官道上,被几名蒙面黑衣人截杀!
画面二:周文渊那老仆拼死抵抗,身中数刀。
画面三:周文渊倒在血泊中,手中紧紧攥着一本染血的书册(似乎是他的手稿)!
这预知来得如此猛烈而残酷,让林闻轩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浸湿了内衫。是谁?是谁要杀周文渊?是梅公的人?还是自己手下那些急于表忠心的蠢货,得知周文渊与他不睦,擅自行动?
“我怎么知道?”周文渊没有察觉林闻轩的异样,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手写的册子,轻轻放在桌上,“这便是我辞官的缘由,也是我今日来见你的目的。这是我这些年在地方所见所闻,记录的官场百态,民生疾苦。我本想将它传于后世,也算不负此生。今日,就送与你吧。望你……偶尔翻看,能想起我们当年……是何等模样。”
他说完,深深看了林闻轩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痛惜,有决绝,还有一丝最后的、微弱的期望。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他那忠诚的老仆,步履坚定地走出了这富丽堂皇的林府花厅,走入那萧瑟的秋风中。
林闻轩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桌上那本墨迹犹新的手稿,再感受着袖中显影石尚未完全褪去的灼热,心中五味杂陈,乱成一团。
周文渊必须死吗?他能阻止吗?还是……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