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封关于“墨先生”和“名录更新”的密信后,林闻轩度过了几个惴惴不安的日夜。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每一次挣扎,只会让那无形的丝线缠绕得更紧。他试图从各种渠道打探“墨先生”和《红册》的消息,但无论是梅公身边的亲随,还是万三千那样的消息灵通人士,对此都讳莫如深,或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的掌控感,让他感到窒息。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压力压垮时,梅公府上再次来人相请。这一次,不是去那待客的内堂,而是直接被引向了巡抚府邸最深处的——账房。
引路的仆人沉默寡言,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最终在一扇看似普通、却厚重无比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上无牌无匾,只有一把巨大的铜锁。仆人轻轻叩门三长两短,门从里面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
“林大人,请。”仆人侧身让开。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气味。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册、文书,有些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后,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正伏案疾书,一支狼毫小笔在他手中运转如飞,笔下是一列列工整娟秀的蝇头小楷。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进来的林闻轩一眼。
而梅知节,就坐在书案旁的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账册,看得津津有味。
“闻轩来了。”梅知节放下账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到家了”的松弛笑容,“过来坐。这位是墨先生,我府上的老人了,管着些陈年旧账。”
墨先生这才停下笔,抬起眼皮看了林闻轩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林闻轩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寒意。他连忙躬身行礼:“晚生林闻轩,见过墨先生。”
墨先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他手中的工作,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必拘礼。”梅知节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带你到这里来,是让你认认门,也认认人。日后有些银钱往来,账目结算,或许需要你直接与墨先生对接。”
林闻轩心头巨震!直接与墨先生对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即将接触到这个利益网络最核心的财务运作?意味着他的名字,将不仅仅是被动地记录在《红册》上,而是他要亲自参与这“记账”的过程?
“恩师……学生……”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梅知节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不必紧张。墨先生只管记账,不问缘由,不出此门。你只需知道,在这里留下记录的,都是‘自己人’。”他特意加重了“自己人”三个字。
就在这时,墨先生从书案下取出一个崭新的、封面空白的册子,又拿过一支未曾蘸墨的崭新狼毫笔,一起推到林闻轩面前。然后,他指了指砚台里刚刚研好、浓黑如漆的墨汁。
梅知节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闻轩,既然入了此门,便按此门的规矩。在这册子扉页,留下你的名讳与表字。从此,江南漕运、盐引新增利润中,你那一份,便由墨先生直接拨付,无需再经他人之手。”
林闻轩看着那空白的册子封面,感觉它比之前那五千两银票还要沉重千万倍。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这是一张卖身契,是彻底踏入这个泥潭的宣告。他想起那封密信,想起“墨先生”这个称呼背后可能代表的《红册》。他现在写的这个名字,会不会下一秒就出现在那本朱红色的生死簿上?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梅知节,对方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又看了一眼墨先生,老者依旧专注于自己眼前的账本,对这边的一切漠不关心。
退路在哪里?从挪用库银那一刻起,从他收下万三千的银票那一刻起,他还有退路吗?梅公将他引至此地,既是信任,也是最后的通牒。不写,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投诚”都是虚假,后果不堪设想。
写,则是彻底的沉沦,但也是通往更高权力和更多财富的捷径。
他想起梅公所说的“和光同尘”,想起“平衡之道”。或许,只有先拿到更多的权力和资源,才能真正有机会去做一些事情?他努力用这些想法来说服自己,麻痹那刺痛的良知。
终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支狼毫笔。笔尖蘸饱了浓墨,在空白册页的中央,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林闻轩。
墨迹未干,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梅知节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林闻轩的肩膀:“好!自此以后,你我便真正是休戚与共了。”
墨先生此时也终于再次抬头,他拿起那本册子,仔细看了看林闻轩的字迹,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小印,在林闻轩名字旁边,盖下了一个鲜红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梅”字的花押。
“林大人,份额几何,何时拨付,会有人通知您。”墨先生的声音干涩而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林闻轩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被绑上了梅知节的战车,成为了真正的“心腹”。然而,这“心腹”的代价,是他将自己的名字,亲手交予了这间充满账册与秘密的幽暗之室,交予了那位神秘的墨先生,也交予了那本可能存在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红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