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府寿宴的喧嚣渐次散去,宾客们带着或满足、或嫉妒、或深思的神情陆续告辞。林闻轩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汗湿,梅公那句“把柄”之言如同冰锥,刺穿了他所有侥幸的幻想。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左右逢源的幸运儿,而是被无形丝线牵住的木偶。
“林大人,梅公请您内堂叙话。”一名青衣小厮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
来了。林闻轩心头一紧,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冠,深吸一口气,跟在小厮身后。他们穿过觥筹交错后略显狼藉的花厅,绕过几道回廊,越往里走,灯火越是幽静,人声也愈发稀疏。与外间的富丽堂皇不同,内堂的布置显得古朴而沉静,多宝阁上陈列的不是金银玉器,而是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书籍、碑帖和几方不起眼的砚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
梅知节已换下宴客的吉服,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直缀常服,正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墨竹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卸下公众面具后的、更为真实的疲惫与深邃。
“闻轩来了,坐。”他随意指了指旁边的黄花梨木椅,自己先在主位坐下。没有外人,他连“林通判”的官称都省了,直接呼其表字,显得亲近,却更让林闻轩感到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力。
“谢恩师。”林闻轩依言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
“今日寿礼,你费心了。”梅知节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那本《松风清韵》,确是老夫年少时心心念念之物。”
“能入恩师法眼,是学生的荣幸。”林闻轩谨慎地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他摸不准梅知节提起琴谱的用意,是单纯的赞赏,还是又一次的警告?
“呵呵,”梅知节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琴谱是好,但更让老夫欣慰的,是你这份‘懂得变通’的心思。”他目光如炬,看向林闻轩,“为了达成目的,懂得权衡,懂得借助外力,甚至……懂得冒一些必要的风险。这很好,在官场上,一味耿介是走不远的。”
林闻轩感到脸颊有些发烫,挪用库银之事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提起,仿佛只是少年人一次无伤大雅的顽皮。他低下头:“学生……学生惭愧。”
“不必惭愧。”梅知节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闻轩,你可知,为何今日独独唤你入这内堂?”
“学生愚钝,请恩师明示。”
“因为我看重的,不仅仅是你的‘懂事’,”梅知节缓缓道,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闻轩心上,“更看重你的能力。你在云山,能在那等穷困之地想出增收‘羡余’的法子;在江安,税银整顿也初见成效。这是干才,是朝廷,也是我梅知节需要的人才。”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这江安,乃至这天下,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清流空谈误国,蛀虫啃食根基。我们需要的是既能做事,又懂得如何做事的人。你,可明白?”
林闻轩的心跳得更快了。这番话,几乎是在明示要将他纳入核心圈子。这是他一直渴望的机会,但代价,是他刚刚体会到的——彻底的被掌控。
“学生……明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应。
“明白就好。”梅知节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日后,有些事情,你可以多与万三千他们走动。盐务、漕运,关系国计民生,也关系到我江南一系的根基。你身在局中,当知其轻重。”
这就是要他开始具体参与利益输送了。林闻轩手心沁出冷汗。
就在这时,内堂一侧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身着素雅衣裙、气质不凡的中年美妇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走了进来。她容貌端庄,眉眼间却自带一股精明干练。
“老爷,与林大人谈了这许久,用些点心吧。”她声音温柔,将点心放在茶几上,然后含笑看向林闻轩,“这位便是林通判吧?果然一表人才。老爷常提起你,说你年轻有为。”
林闻轩连忙起身行礼:“卑职林闻轩,见过梅夫人。”他心中明了,这位便是精于“夫人外交”的梅夫人,她此刻出现,绝非偶然。
梅夫人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笑道:“不必多礼。日后若有闲暇,可让尊夫人常来府中坐坐,我们女眷之间,也好说说话。”这话看似家常,实则是在拓展另一条联结的渠道,将林闻轩的家眷也纳入这张网中。
林闻轩只能再次躬身:“是,多谢夫人厚爱。”
梅夫人点点头,又对梅知节柔声道:“老爷,您也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神。”说罢,便优雅地退了出去,暗门再次合上,仿佛从未开启过。
这短暂的一幕,让林闻轩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梅派的势力盘根错节,无处不在。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梅知节,而是一张庞大而精密的关系网。
梅知节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回去好好想想老夫的话。记住,入了这内堂,便是自己人。自己人,自然要互相帮衬。”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闻轩深深一揖,退出了内堂。
走出梅府,夜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回头望去,那深沉的内堂如同巨兽的口,而他,已经一步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