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云山县衙的后宅浸染得一片沉寂。林闻轩独坐书房,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死寂。他面前摊开着《永嘉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白日里水榭中那老农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烫在他的脑海。
“林青天……求您做主啊……”
那凄厉的呼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他自己,在那声冰冷的“拖下去”中,沉默地坐下了。那不是简单的沉默,是脊梁被无形重压碾过的脆响,是理想殿堂坍塌的第一块基石。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步。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圣贤书,只觉得那些“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字句,此刻讽刺无比。在这云山县,民如草芥,官似虎狼,何来贵贱之分?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福伯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老仆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担忧。
“少爷,夜深了,用点安神汤吧。”福伯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桌上,看着林闻轩憔悴的脸色,欲言又止。
“福伯,我……”林闻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自己今日如何目睹了一场肮脏交易,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百姓被拖走而无能为力?
福伯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挣扎。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低沉:“少爷,您的心思,老奴懂。这云山县,就是个烂泥潭,干净的人进来,也得沾上一身腥臊。”
林闻轩猛地看向他。
福伯继续道:“老爷……您父亲在世时,常跟老奴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您金榜题名,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是老爷也说过,这官场啊,有时候光有学问和良心不够……得像水,知道拐弯,知道深浅,才能流得长远。”
“难道就要同流合污吗?”林闻轩声音干涩。
“不是同流合污,是……是活下去,是等着。”福伯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在回忆什么,“老奴年轻时候,跟着老爷走南闯北,见过太多。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怕了,是为了积蓄力气,跳得更远。老爷当年在任上,也不是没受过气,没低过头,但他心里那杆秤,从来没歪过。”
父亲……林闻轩眼前浮现出父亲那清癯而刚直的面容。他记忆中的父亲,始终是那个在乡间为民请命、不畏强权的形象,原来,父亲也曾有过不得已的妥协吗?
“福伯,张屠户那五百两……”
“少爷,那钱,是老奴自作主张,暂且收下了。”福伯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决断,“不是咱们贪这钱,是眼下这局面,不能再明着得罪赵县令了。您刚来,根基不稳,硬碰硬,吃亏的是您自己。这钱,咱们不动,就当是个抵押,放在那里。等日后……总有还回去的时候。”
林闻轩愕然。他没想到福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看似屈服的行为背后,却蕴含着老仆深沉的保护和一种近乎悲凉的生存智慧。他忽然意识到,福伯不是在教他贪腐,而是在教他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环境中,先活下去。
“可是,今日那老农……”
“那家人,老奴已经悄悄让厨房备了些米粮,晚点让可靠的人送过去了。”福伯低声道,“咱们现在能力有限,明面上帮不了,暗地里,能帮一点是一点。少爷,保全自己,不是为了苟且,是为了将来有能力的时候,能帮更多的人。”
福伯的话,像是一根细微的楔子,敲进了林闻轩那原本坚不可摧的道德壁垒,撬开了第一道缝隙。绝对的清高,在现实的铁壁面前,是否真的有意义?如果坚持所谓的“清白”只会让自己立刻被排挤、被吞噬,那么暂时的、不触及底线的妥协,是否是为了更长远的坚持?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
“谁?”林闻轩警惕地低喝。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半开的窗户滑入,悄无声息地落在书房中央,正是那神秘的裴无咎。他依旧拎着那个紫砂壶,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裴先生?”林闻轩皱眉,对此人的神出鬼没已然有些习惯,但每次见到,心头仍不免一凛。
福伯见状,默默行了一礼,悄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长夜漫漫,看来林大人也无心睡眠啊。”裴无咎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怎么?还在为白日里那点‘小事’耿耿于怀?”
林闻轩沉默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啧啧,所以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心眼太实。”裴无咎晃了晃酒壶,“那赵德柱搞这么一出‘盐引拍卖’,你以为只是为了捞钱?”
林闻轩抬眼看他:“难道不是?”
“是,也不全是。”裴无咎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他这是在‘纳投名状’。”
“投名状?”
“没错。让你记录,让你在场,让你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这就是在逼你下水。你收了张屠户的钱,参与了这盐引的事,就等于在他那本见不得光的账册上,按下了手印。从此,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就算想反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屁股干不干净。”裴无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套路,熟不熟悉?像不像江湖上入伙前,先得沾点血?”
林闻轩背脊一阵发凉。他之前只觉屈辱和愤怒,却未深思这其中更深层的捆绑和胁迫。赵德柱要的,不只是钱,更是他林闻轩的“把柄”,是他彻底融入这个腐败体系的“凭证”。
“而且,”裴无咎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你以为他捞的钱,全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天真!这云山县再穷,也是朝廷的县。他赵德柱上面,就没个‘座师’,没个‘恩主’?这层层冰敬、炭敬,节节孝敬,哪一样不要钱?他也不过是这贪腐链条上的一环,忙着搜刮,也是为了填饱上面的胃口,保住自己的位置罢了。”
这番话,如同在林闻轩面前撕开了一幅更庞大、更黑暗的画卷。他原本以为只是赵德柱个人贪渎,现在看来,这很可能是一个系统性的、盘根错节的网络。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堵孤立的铁壁,而是一座巨大的、运转着的腐败机器。
“那……我当如何?”林闻轩下意识地问出了口,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仿佛向这个神秘的江湖人求助,本身就是一种堕落。
裴无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何?两条路。要么,学你那前任苏知县,挂印而去,落个清名,但这云山县的百姓,依旧在水深火热里。要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圣贤书,“要么,就先把自己变成他们的人。”
林闻轩心头一震。
“只有当你足够了解这个系统,甚至成为它的一部分,你才有可能从内部找到它的弱点,或者……积蓄足够推翻它的力量。”裴无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当然,这条路更危险,走着走着,可能就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发。就看林大人您,是想做一块被洪水冲走的顽石,还是……一颗能在淤泥里发芽,最终破土而出的种子。”
种子……在淤泥里发芽……
裴无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当然,这些都是空话。眼下有个实际的问题,林大人想不想知道?”
“什么问题?”
“关于白日里那个被拖走的老农,”裴无咎走到窗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儿子欠张屠户的印子钱,利滚利是不假。但逼债最狠的,可不是张屠户本人。”
“那是谁?”
“是赵德柱手下那个钱师爷。”裴无咎淡淡道,“张屠户放债,钱师爷抽成,甚至……可能赵县令也默许甚至参与分润。你想想,若没有官府的人撑腰,张屠户一个屠户,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
林闻轩如遭雷击。他原以为只是官商勾结,索贿受贿,没想到竟可能涉及到更直接、更残忍的盘剥百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云山县的官府,与吃人的虎狼何异?
裴无咎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他轻笑一声,身形一晃,便如一片落叶般消失在窗外夜色中,只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话:
“林大人,是做顽石,还是做种子,可得想清楚喽……这云山县地下的秘密,说不定,就是你这颗种子需要的……第一捧土。”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林闻轩一人。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心潮澎湃。福伯的生存哲学,裴无咎的惊人之语,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固守多年的信念。
绝对的清白,似乎只能带来无谓的牺牲和彻底的无力。
而暂时的妥协与融入,或许……真的能换来一线生机,一丝未来改变的可能?
他看着自己修长却略显无力的双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的道德洁癖,在庞大的、腐朽的系统面前,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
那坚守了二十多年的良知壁垒,在今夜,被现实、被智慧、被更黑暗的真相,硬生生地撬开了第一道缝隙。
缝隙之外,是深渊?还是……一条更为崎岖、充满荆棘,却可能通往不同终点的险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林闻轩,已经开始死去。
而一个更复杂、更挣扎,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林闻轩,正在痛苦地孕育而生。
良知第一隙,善恶始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