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云山县衙后堂却灯火通明。
林闻轩望着眼前雕花木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只觉得喉头发紧。红烧肘子泛着油光,清蒸鲈鱼瞪着眼珠,就连那碟简单的炒时蔬,都用鸡油煨得晶莹剔透——这桌酒席的花费,足够云山县寻常百姓一家三口半年的嚼用。
“林大人,请。”县令赵德柱举杯,脸上的笑意比杯中酒更浓,“这可是窖藏二十年的女儿红,下官平日都舍不得喝。”
林闻轩勉强举杯,酒液入喉,竟尝不出滋味。
这是他抵达云山县的第七日。白日里他刚处理完一桩田地纠纷——孙寡妇跪在堂前,哭诉自家仅有的三亩水田被邻村富户强占。他正要细查,赵德柱却以“证据不足”为由,当堂驳回了诉状。
“林大人年轻,不知民间诉讼多是刁民诬告。”赵德柱当时如是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此刻,酒过三巡,赵德柱挥退侍从,终于切入正题。
“听闻林大人今日审理孙氏一案?”赵德柱为他斟满酒,“那妇人可是个麻烦人物。”
林闻轩握紧酒杯:“下官见她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呵呵...”赵德柱轻笑,肥厚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林大人可知,那邻村富户是谁的亲戚?”
林闻轩心头一沉。
“是府城梅知节大人远房表侄的连襟。”赵德柱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梅大人致仕前官至二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林大人,为个寡妇得罪这样的人,值当吗?”
林闻轩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脊背窜上。梅知节——科考前他曾在恩师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江南派系的中流砥柱,虽已致仕,余威犹存。
“况且...”赵德柱凑近些,酒气扑面,“那孙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前夫在世时,就因拖欠田租被官府责打过。这等刁民,最会装可怜博同情。”
林闻轩张口欲辩,却见赵德柱从袖中摸出一本薄册,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是...”林闻轩不解。
“打开看看。”赵德柱眯眼笑道。
册子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姓名、日期和银钱数目。林闻轩很快找到了孙寡妇的名字——旁边赫然标注着“欠税银三两,历三年未缴”。
“云山县像这样的欠税刁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赵德柱叹道,“若个个都来告状,衙门还办不办公了?”
林闻轩默然。他想起白日里孙寡妇额角的淤青,想起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又想起自己离家时,母亲将积攒多年的十两碎银塞入他行囊的模样。
“林大人。”赵德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不明白。为官一任,不仅要明察秋毫,更要懂得...权衡轻重。”
这时,帘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一个身着绸衫的精瘦男子躬身而入,手中捧着个红木托盘,上覆红绸。
“这是...”林闻轩疑惑。
赵德柱掀开红绸,托盘上整齐码放着十锭雪花银,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冰敬。”赵德柱说得轻描淡写,“按规矩,新官到任,地方上总要表示表示。这五百两,是下官与同僚们的一点心意。”
林闻轩如坐针毡:“这如何使得?朝廷俸禄足以...”
“林大人!”赵德柱忽然正色,“你当我赵德柱是那等行贿受贿的小人?”
林闻轩怔住。
“这是规矩!”赵德柱手指轻叩桌面,“冰敬、炭敬,三节两寿,都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你收,是守规矩;不收,就是坏了规矩!”
精瘦男子适时插话:“林大人莫怪小的多嘴。前年来的苏知县,就是不肯守这规矩,结果如何?不到半年就因‘办事不力’被调往瘴疠之地,去年听说...人已经没了。”
林闻轩想起吏部档案中关于前任苏知县的记录——“主动请调南疆”,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赵德柱语气转柔:“林贤弟,我虚长你几岁,便托大叫你一声贤弟。你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金榜题名,难道真要在这穷山恶水耗上一辈子?”
他推过银盘:“收下这些,打点上下,早日谋个升迁,方是正道。”
林闻轩盯着那些银锭,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母亲熬夜纺纱的佝偻背影,恩师送行时“守心如玉”的叮嘱,琼林宴上同年们意气风发的笑脸,还有孙寡妇被拖出衙门时绝望的眼神...
他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哭喊声:“林青天!民妇有冤啊!”
林闻轩猛地站起,却被赵德柱按住。
“是那孙氏。”赵德柱面色不变,向精瘦男子使个眼色。男子会意,快步离去。
哭喊声戛然而止。
“贤弟坐。”赵德柱将他按回座位,“这等刁民,不必理会。”
林闻轩怔怔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声“林青天”。多么讽刺的称呼。
“赵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下官...初入仕途,许多规矩确实不懂。”
赵德柱露出满意的笑容:“懂事就好。这银子...”
“这银子,下官不能收。”林闻轩抬起头,眼中有了决意,“至少,不能这样收。”
赵德柱笑容僵住。
林闻宇继续道:“孙氏的案子,下官会重新审理。若她果真欠税,依法追缴便是;若她确有冤情...”
“林闻轩!”赵德柱勃然变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堂内气氛陡然紧张。
就在这时,先前离去的精瘦男子匆匆返回,在赵德柱耳边低语几句。赵德柱脸色变幻,最终又堆起笑容。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林大人清廉自守,下官佩服。这冰敬之事,日后再议。”
他亲自为林闻轩斟满酒:“来,喝酒。这可是地方乡绅特意送来的佳酿,贤弟定要尝尝。”
林闻轩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心知这“第二回换盏”才刚刚开始。他举杯的手依然稳当,心中那根名为原则的弦却已绷紧至极限。
窗外,乌云遮月,一场山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