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林闻轩伏案的身影投在县衙后堂斑驳的墙壁上。白日里李家村的惨状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干涸的水渠、面黄肌瘦的孩童、老农臂上硌手的骨头,还有那个险些因二十文踏青税而丧命的女童。
他烦躁地翻开《论语》,目光落在为政以德四字上,却只觉得刺眼。
他苦笑一声,在这云山县,德能当饭吃吗?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书页上的字迹似乎发生了变化。林闻轩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不是眼花——在为政以德旁边,浮现出一行娟秀的小字: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然德能御位者,万中无一。
他猛地坐直身子,这是......书中批注?他急忙翻到其他页面,在烛光特定角度下,那些千百年来被无数读书人诵读的圣贤之言旁,都浮现出截然不同的注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旁批注:愚民易治,然民愚则国弱。
不患寡而患不均旁更是直白:均贫富?痴人说梦。权力生来就不均。
林闻轩心跳加速,他点起另一盏灯,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那些批注却消失了。只有在单一光源的特定角度下,它们才会显现。
这书是他赴任前,在京城旧书摊上随手买的。卖书的是个盲眼老翁,只收了十个铜板,还喃喃道:此书遇明主则显真意。
他当时只当是疯话,如今想来,莫非......
大人,您要的县志取来了。钱师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闻轩慌忙将书合上:进来。
钱师爷抱着几本厚册子进来,看了眼桌上摊开的《论语》,笑道:大人还在用功?这些圣贤书,说起来头头是道,真到了地方上,怕是......
怕是什么?林闻轩不动声色地问。
怕是寸步难行啊。钱师爷放下县志,就说今日李家村的事,大人心系百姓是好的,可您让赵管家退了税款,这是打了赵县丞的脸。赵县丞在云山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只怕......
话音未落,衙役匆匆来报:大人,赵县丞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林闻轩与钱师爷对视一眼,整了整衣冠:
赵德柱满面春风地进来,全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听闻大人今日下乡体察民情,真是辛苦了!下官特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赵县丞客气了,本官......
大人切莫推辞。赵德柱热情地拉住他的手臂,已在醉仙楼备好雅间,还请赏光。
醉仙楼是云山县最豪华的酒楼。雅间内,山珍海味摆满一桌,更有两个貌美歌姬侍立一旁。
酒过三巡,赵德柱使个眼色,歌姬便一左一右挨着林闻轩坐下。浓郁的花粉香扑面而来,纤纤玉手为他斟酒布菜。
大人年轻有为,何必在那些穷酸百姓身上耗费心神?赵德柱举杯道,这云山县天高皇帝远,只要咱们上下齐心,何愁不能......共富贵?
林闻轩不动声色地推开歌姬递到唇边的酒杯:赵县丞,今日李家村的水渠......
哎,修,一定修!赵德柱拍着胸脯,只要大人一句话,明天就征发民夫开工。
本官听说,去年朝廷拨过修渠款?
赵德柱笑容一僵,随即又堆起笑脸:确有此事,只是......款项被州府截留大半,到咱们这儿,就只够修补修补路面了。
这时,一个歌姬的柔荑轻轻搭上林闻轩的手背。他下意识一缩手,却触到她腕间冰凉的玉镯——那成色,怕是值他一年俸禄。
大人~歌姬声音甜腻,可是嫌奴家伺候不周?
林闻轩突然起身:本官忽感不适,先行告退。
回到县衙书房,夜已深沉。他重重坐在椅上,只觉满身酒气令人作呕。
翻开《论语》,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旁,烛光下浮现出一行新批注:
色易戒,权难舍。今人好色,不过表象;好权,方是根本。
他正凝神细看,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一道黑影从窗前掠过。林闻轩吹熄烛火,悄悄推开一条窗缝。
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翻墙而出——是钱师爷!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
林闻轩心生疑窦,悄悄跟了上去。只见钱师爷七拐八绕,最终闪进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
他在门外守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院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只是钱师爷,还有赵德柱的管家赵福!
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
......新来的这位,看来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这是钱师爷的声音。
赵福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老爷说了,既然软的他不吃,就别怪咱们来硬的。
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想修水渠吗?让他修!明天就开工,到时候......哼,有他好看的。
林闻轩心中一惊,悄悄退回阴影处。
回到书房,他心绪难平。原来连钱师爷都是赵德柱的人!这云山县,当真是一块铁板。
他疲惫地翻开《论语》,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旁,烛光下显现的批注让他脊背发凉:
官场无君子,唯有伪装程度不同之小人。坦荡者死,戚戚者生,古今皆然。
难道,在这污浊的官场,想要保持清白就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他正沉思间,目光落在桌角那本《云山县志》上。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县志,在烛光下细看。
果然!在记载物产的篇章旁,也浮现出批注:
云山有宝,在林深处。百年黄精,价比黄金。
批注旁,还细细勾勒出一幅简易地图,标明了黄精可能生长的位置。
林闻轩的心狂跳起来。若真能找到这百年黄精,修渠的款项就有了着落,也不必受制于赵德柱之流!
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地图边缘还有一行小字:
宝物旁必有守护,毒蟒盘踞,去者九死一生。
烛火又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圣贤书中的批注不仅是人生哲理,还能揭示隐藏的宝藏和危险。但每一个机遇都伴随着相应的风险。
林闻轩合上书,在书房内踱步。前有毒蟒,后有赵德柱的阴谋,他陷入两难。
若冒险寻宝,可能葬身蛇腹;若向赵德柱妥协,从此就将与这些蠹虫同流合污。
窗外的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天。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大大的字。
看着这个字,他忽然笑了,只是笑容里满是苦涩。
德......他轻声自语,在这云山县,德值几个钱?
吹熄烛火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本《论语》。在烛光将熄未熄的刹那,他看见字旁浮现出最后一句批注:
德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称的。称一称,你的良心几斤几两。
黑暗中,林闻轩握紧了拳头。
月光从窗棂间洒入,照亮书案上那个墨迹未干的字,也照亮了这个年轻知县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今晚的选择,将决定他今后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