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通判衙署内,林闻轩一身簇新官袍,端坐案后。窗外是漕船如织、号子连天的繁华码头,而他的面前,则堆着积年的漕运旧档。
他指尖划过一卷泛黄的《漕运通则》,对垂手侍立的下属、原通判衙门的钱谷师爷孙世仁淡然道:“历年漕粮,从征收到入库,耗损竟达两成?百姓血汗,半数填了这无底洞么?”
孙师爷五十许人,面相富态,闻言眼皮一跳,腰弯得更低:“回大人,此乃多年陈规。漕船老旧,河路多艰,加之沿途……各方打点,这两成耗损,已是各方竭力压缩后的结果了。”
“陈规?”林闻轩轻笑一声,拿起另一份卷宗,“可我查去岁账目,仅‘船户津贴’一项,就凭空多出五千两。而真正发到船户手中的,十不足一。孙师爷,这剩下的银子,是喂了河伯,还是肥了硕鼠?”
他语气不重,却字字如针。孙世仁额角瞬间见汗,这位新来的林通判,看似年轻,手段却老辣,不过三五日,竟已摸到了命门!他不敢接话,只连声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林闻轩不再逼问,将一份亲手拟定的《漕运新章》草案推至案前:“旧规积弊,非改不可。即日起,废除固定耗损例,推行‘定额包干,节余归公’。“他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属官,”漕粮征收、运输、入库,各个环节,独立核算。节省下的每一分银子,三成用于犒赏经办吏员,七成充盈府库。具体章程,诸位拿去看。“
堂下一片寂静。这新政,是要砸碎多少人赖以生存的饭碗!
新政颁布,如石入静水,激起千层浪。然而,预期的阻力尚未在明面上爆发,一场“风月”却先找上门来。
三日后,江安府最大的酒楼“望江阁”雅间。做东的是本地绸缎商王百万,作陪的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一身水绿色劲装,勾勒出曼妙身姿,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江湖儿女的飒爽与精明。
“民女水三娘,见过林大人。”女子盈盈一拜,声音清脆,“听闻大人锐意革新,漕运上下无不感佩。小女子代江安漕帮上下数千弟兄,敬大人一杯。”
林闻轩心中微凛。水三娘,漕帮帮主水东流的独女,掌管着江安府半数以上的漕船运力,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人物。她亲自出面,绝非简单奉承。
酒过三巡,王百万借故离席。水三娘挪近些许,香风扑面,玉手为林闻轩斟满酒杯,眼波流转:“林大人,新政利国利民,三娘佩服。只是……这数千船户、数万纤夫,皆靠此道糊口。大人骤然改制,怕是要断了许多人的生路。”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诱惑:“大人初来乍到,或许不知。这漕运之事,盘根错节,非一纸公文可定。若大人愿……稍作通融,我漕帮愿唯大人马首是瞻。每年这个数,”她伸出三根纤纤玉指,意味不明地晃了晃,“可直送入大人府库。此外,大人在这江安地界上,但有不便,漕帮上下,皆可为大人效劳。”
言语间,她身体微倾,衣领下的风光若隐若现。权与色,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被包装在动人的说辞里,送到了林闻轩面前。
林闻轩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端起酒杯,借饮酒掩饰内心的波澜。水三娘提出的,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捷径”,也是通往深渊的滑梯。
他想起离京前,那位神秘的中间人“贾先生”的提点:“江安富庶,然漕、盐、茶三利,皆有毒蛇盘踞。林大人欲行新政,当知……借力打力,驱虎吞狼**之术。”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放下酒杯,对水三娘露出一丝看似意动的微笑:“水姑娘快人快语。只是,空口无凭,本官如何信你?”
水三娘嫣然一笑,成竹在胸:“大人放心。三日后,有一批‘特殊’的苏绣要借漕船运往北地。只要大人肯在通关文书上行个方便,届时,自有厚礼奉上。”她所谓的“特殊”苏绣,实则是夹带的私盐。
林闻轩心知,这是投名状,也是陷阱。一旦他点头,便是授人以柄,从此被牢牢绑在漕帮的利益链条上。
他故作沉吟,最终“艰难”点头:“好!本官就信水姑娘一回。不过,此事需机密,文书我自会处理,但船队出港时,需避开辰时巡查。”
水三娘眼中闪过得意,满口答应。
待水三娘离去,林闻轩脸上的犹豫瞬间褪去,化为冷厉。他立刻召来从云山县带来的心腹长随林福,低声吩咐:“你速去……如此这般。”
他让林福做的,是带着他的密信和一份抄录的“特殊货单”,去找一个人——与他同科进士、现任江安府巡盐御史的**张文远**。张御史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且与把持盐利的另一派系不睦。此举,既能借张文远之手打击漕帮私盐,又能挑起漕帮与盐枭之间的矛盾,可谓一石二鸟。
三日后的子夜,漕帮码头。数十艘货船正准备悄然离港。就在此时,江面火把骤亮,巡盐御史张文亲率官兵如神兵天降,将船队团团围住。人赃并获,水三娘与其手下核心头目被当场锁拿。
消息传来,林闻轩正在书房练字,笔走龙蛇,一个“稳”字跃然纸上。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这第一把火,烧得漂亮。既立了威,又借刀杀人,清除了漕帮内部的刺头。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初步的胜利,师爷孙世仁便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面色惨白:
“大、大人!不好了!漕帮总舵主水东流听闻爱女被捕,勃然大怒,已放出话来……说、说要将您……沉入运河喂鱼!”
“还有,”孙世仁喘着大气,又抛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府尊梅大人刚派人来问话,说那批被查没的‘苏绣’里,似乎混有……**梅老夫人六十大寿时,准备用以赏人的江南织造局特供锦缎!**梅大人对此,甚为不悦!”
林闻轩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滴落,污了那个刚刚写好的“稳”字。
漕帮的报复如影随形,而顶头上司、巡抚梅知节的质疑与不满,更似一柄悬顶之剑。他以为自己下了一盘好棋,却不知何时,已落入一个更大的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