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端坐在云山县衙正堂之上,背后是“明镜高悬”的匾额,身前是斑驳褪色的公案。今日是逢五升堂日,衙役们无精打采地分立两侧,水火棍斜倚在肩头,发出细微的鼾声。
“带人犯——”钱师爷拖长了嗓音,眼睛却瞟向堂外渐渐聚拢的百姓。
第一个上堂的是个偷鸡贼,浑身散发着劣酒的气味。林闻轩按律判了杖二十,那贼人竟嬉皮笑脸地叩头:“谢青天大老爷赏板子!”
第二个是邻里争地,两家为了一尺宅基地闹上公堂。林闻轩细看地契,正要秉公决断,钱师爷忽然轻咳一声,附耳道:“大人,左边那家是赵县令表侄女的婆家。”
林闻轩的手悬在半空,堂下百姓的目光如针般刺来。他想起三日前赵德柱那句“云山官场,讲究的是圆融”,终于将惊堂木轻轻落下:“此事尚有疑点,押后再审。”
就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冲破衙役阻拦,直扑公堂。她约莫四十岁年纪,头发散乱,面色枯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青天大老爷!民妇孙周氏,求大人做主!”她跪在堂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闻轩皱眉:“有何冤情,细细道来。”
“民妇家住城西孙家坳,守着祖传十亩水田过活。三个月前,赵县令的舅爷钱福贵看中了民妇的地,要强建别院。民妇的丈夫上前理论,被他们活活打死在田埂上!”孙寡妇声音嘶哑,从怀中掏出一张沾血的状纸,“这是验尸状,仵作明明写着‘肋骨折断三根,内脏破裂’,可县衙却说他是自己摔死的!”
堂外围观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
林闻轩接过状纸,手指微微发抖。他记得这个案子卷宗上的记载——孙大牛酒后失足,意外身亡。
“你既不服判决,为何不上诉?”
“上诉?”孙寡妇惨笑,“民妇卖了家中余粮,凑足银子去府城告状。可状纸刚递进去,第二天地里的庄稼就被人连夜踏平!民妇的儿子气不过,去找他们理论,当夜就被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躺在床上等钱抓药!”
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这是他们用鞭子抽的,说再敢告状,就让民妇全家在孙家坳消失!”
林闻轩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向两侧的衙役,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大人,”钱师爷又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这妇人是个疯的,整日胡言乱语。赵县令吩咐过...”
“赵县令吩咐什么?”林闻轩突然抬高声音。
钱师爷一愣,讪讪地退到一旁。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一个锦衣胖子摇着折扇踱步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
“哟,升堂呢?”胖子看也不看林闻轩,目光直接落在孙寡妇身上,“你这疯婆子,怎么又来这里胡闹?”
孙寡妇看见来人,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指着他尖声道:“青天大老爷,就是他!钱福贵!他打死我丈夫,霸占我的田地,还打伤我的儿子!”
钱福贵嗤笑一声,随意地拱拱手:“林大人,这妇人疯癫已久,她丈夫明明是失足摔死,却非要赖在我身上。您初来乍到,可别被这疯话蒙蔽了。”
林闻轩紧紧握着惊堂木,骨节发白:“钱福贵,本官问你,孙大牛死时,你在现场吗?”
“不在啊,”钱福贵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那日我在赵县令府上吃酒,好多人都可以作证。”
“那她身上的伤...”
“自己发疯撞的呗,”钱福贵打断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大人,听说您最近在找宅子?我在城东有处小院,倒是清静,不如...”
“放肆!”林闻轩终于忍不住,惊堂木重重拍下,“公堂之上,岂容你戏谑!”
整个大堂霎时安静下来。衙役们惊讶地抬起头,钱师爷张大了嘴,连堂外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钱福贵的笑容僵在脸上,折扇也不摇了。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孙周氏一案,疑点重重,本官决定重审。钱福贵,你既涉案其中,即日起不得离开云山县,随时听候传讯!”
话音未落,孙寡妇突然放声大哭,重重磕头:“青天大老爷!您真是青天!民妇...民妇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您这样的好官!”
她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混合着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
钱福贵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着林闻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林大人,您可想清楚了?”
“本官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林闻轩冷冷道,“退堂!”
就在衙役们准备驱散人群时,异变陡生。
钱福贵带来的一个打手突然冲上前,一脚踹在孙寡妇背上:“疯婆子,让你胡说八道!”
孙寡妇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住手!”林闻轩猛地站起。
可已经晚了。孙寡妇慢慢从地上爬起,她看着林闻轩,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明白了...”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青天。”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公案前的柱子猛冲过去。
“拦住她!”林闻轩失声惊呼。
可衙役们的动作太慢了。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整个大堂仿佛都在颤抖。
孙寡妇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鲜血从她的额头汩汩涌出,在斑驳的柱子上画出一道刺目的红痕,然后顺着柱身缓缓流下,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她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
堂外百姓一片哗然,有人惊叫,有人哭泣,更多的人沉默地看着,眼中是麻木的悲凉。
钱福贵也愣住了,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无赖相:“疯了,果然是个疯的!林大人,您都看见了吧?”
林闻轩僵立在公案后,浑身冰冷。他看着柱子上那抹鲜红,看着孙寡妇至死未瞑目的双眼,看着堂外百姓那些复杂的目光。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苏知县离开时那句话:“在云山,你想做个好官?除非你能把天捅个窟窿。”
钱师爷悄悄凑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大人,这下好了,人死了,案子也算了了。”
林闻轩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官袍的袖口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殷红的血,像一枚灼热的烙印。
衙役们开始驱散人群,钱福贵大摇大摆地离去,堂外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开,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在摇头叹息。
“收拾干净。”钱师爷指挥着两个衙役,语气轻松得像在吩咐打扫寻常的灰尘。
一个年轻衙役战战兢兢地上前,试图合上孙寡妇的双眼,试了几次却总是失败。那双眼睛固执地睁着,仿佛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这座官衙的每一寸虚伪都刻进魂魄里。
林闻轩一步步走下堂来,在孙寡妇的尸身前驻足。血已经流到了他的靴边,形成一滩暗红色的泥泞。
“大人,小心脏了官靴。”钱师爷提醒道。
林闻轩缓缓蹲下身,用自己的官袖,轻轻覆上了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
这一次,它终于合上了。
当他站起身时,钱师爷惊讶地发现,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县丞大人,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中悄然滋生。
“去买口好棺材。”林闻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剩下的钱,给她儿子治腿。”
他将一锭银子放在钱师爷手中——那是他这个月刚领的俸禄。
钱师爷捏着银子,欲言又止。
林闻轩不再看他,转身向后堂走去。官袍袖口的那点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记沉重的鼓点,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堂前柱上的血尚未干透,沿着木质纹理缓缓下滑,在青石地板上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洼,倒映着“明镜高悬”四个鎏金大字,晃晃悠悠,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远处,云山寺的钟声悠悠传来,惊起一群飞鸟。它们掠过县衙上空,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