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李建国的咆哮还在每个人耳边回荡。
他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烙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技术倒退！”
这四个字，是对张汉玉，也是对整个星火精神的公然否定。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旧的蓝色工作服，腰杆却笔直的老工程师站了起来。
他叫顾维民，是星火从京城一家半导体研究所三顾茅庐请来的元老，参与过国家第一代大型计算机的设计。在硬件领域，他是泰山北斗。
“小张，建国的话糙，但理不糙。”
顾维民一开口，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
“我们搞硬件的，讲究的是根基。水管子就是水管子，你不能指望在水管子外面画个龙，它就能多出水。”
他指了指白板上张汉玉画的磁带库草图。
“这是在走邪路。是投机取巧。今天我们可以用软件去弥补磁带的速度，那明天呢？是不是可以用软件去弥补芯片的性能？长此以往，我们的根就烂了！”
他的话不重，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技术人员的心上。
这是两种理念的根本冲突。
是“硬件为王”与“软件定义”的第一次正面碰撞。
王小明急得直搓手，想开口打圆场，却被张汉玉抬手制止了。
张汉玉没有反驳，甚至点了点头。
“顾工，您说得对。”
他走到顾维民面前，态度诚恳。
“根基，决定了我们能走多远。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话锋一转。
“但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不是走多远，而是能不能活下去。”
“成本，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这把刀，随时会掉下来。”
张汉玉环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在顾维民身上。
“我不想跟您争论路线问题。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周。我给您一周时间，您带领硬件组，拿出一个不使用磁带，又能将存储成本降低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方案。性能、稳定性，都必须满足现有要求。”
顾维民愣住了。
张汉玉继续说道：“如果一周后，您能拿出方案，我们全公司上下，都听您的，立刻废止磁带项目。”
“如果拿不出来……”
他顿了顿，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就请您，亲自带队，攻关磁带库的伺服系统和调度算法。”
整个会议室，死寂。
所有人都被张汉玉这个堪称“豪赌”的提议给震住了。
他没有用总经理的身份去压人，而是给出了一个选择题。一道无法拒绝，却又无比艰难的选择题。
顾维民的脸涨红了，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拍案而起，想怒斥对方的狂妄。
可当他看到张汉玉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良久。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
“走！”顾维民转身，对着硬件组的几个工程师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那背影带着一股悲壮的决绝。
压抑的气氛并未散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张总，我能试试吗？”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站了起来。她叫苏晓月，刚从京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没多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文静，但此刻眼中却闪着光。
她是高翔手下的程序员，负责数据库接口的编写。
“分布式事务的数据一致性问题，我最近在看一篇国外关于‘拜占庭将军问题’的论文，或许……或许我们可以设计一种投票机制，来解决节点间的数据同步问题。”
她有些紧张，但逻辑清晰。
高翔皱起了眉：“晓月，那个理论太复杂了，实现起来……”
“我可以简化它！”苏晓月打断了高翔，“我们不需要做到完全的容错，只需要在我们的网络环境下，保证绝大多数情况下数据不错乱就行！我申请带一个小组，专门攻关这个！”
张汉玉看着这个主动请缨的年轻姑娘，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需要这样的活力。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人你随便挑，资源你随便用。”
“是！”苏晓月重重地点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会议刚刚结束，王小明就黑着脸冲进了张汉玉的办公室，他把门重重关上。
“出事了！”
“长城科技的人，接触了顾工！”
王小明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们的人直接去了顾工家里！许诺给他一个独立硬件实验室，副总裁的职位，还有一套京城的四合院！”
张汉玉正在看技术文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又是长城科技。
阴魂不散。
他们精准地嗅到了星火内部的分歧，在最关键的时刻，递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顾工……他怎么说？”
“他把人赶出去了。”王小明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是，我怕……我怕他心里有疙瘩啊！我们这边给他压力，那边给他糖果，这人心……”
张汉玉没有说话。
他放下文档，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深夜，数据库研发部灯火通明。
苏晓月带领的小组，正围在一块白板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不行！这个投票算法有死锁风险！如果两个节点同时发起更新，又同时请求对方锁定，就会永远等下去！”
“那就在算法里加入一个随机的等待时间！”
“随机？我们这是科学！不是赌博！”
苏晓月咬着嘴唇，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的思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就在这时，张汉玉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白板上复杂的流程图，拿起笔，在其中两个节点之间，画了一条线。
“不需要那么复杂。”
他平静地开口。
“引入一个第三方仲裁节点。所有的数据写入请求，都必须先经过它的认证。由它来发号施令，决定谁先谁后。这样，就不会有死锁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晓月呆呆地看着那条简单的线，脑子“嗡”的一声，豁然开朗。
“我……我怎么没想到……”
张汉玉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多说，转身又走向了另一个工位。
他没有去休息，而是在每个研发小组的工位前停留，看代码，听争论，偶尔提出一个关键的修改意见。
他没有说一句加油鼓劲的空话。
他只是和他们在一起。
凌晨三点，顾维民的硬件实验室里，依旧亮着灯。
一堆电路板和示波器中间，顾维民和他手下的几个老工程师，双眼布满血丝，盯着一份成本核算表，一言不发。
失败了。
无论他们怎么优化设计，怎么更换元器件，都没办法在满足性能的前提下，把成本压到张汉玉要求的红线以下。
大容量硬盘，就是绕不过去的天堑。
顾维民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感觉自己一辈子的骄傲，都被这张薄薄的纸给击碎了。
实验室的门开了。
张汉玉端着两杯热茶走了进来。
他把一杯放在顾维民面前，自己则坐在了旁边的实验凳上。
“顾工，辛苦了。”
顾维民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桌上那些自己画了又废，废了又画的电路图。
“我输了。”他沙哑地开口。
“不，您没输。”张汉玉看着他，“您只是证明了，在现有的条件下，此路不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顾工，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怕我们走了捷径，就忘了脚踏实地。您怕我们尝到了软件的甜头，就荒废了硬件的根基。”
“我向您保证。”张汉玉看着他，一字一句，“磁带，只是我们用来过河的木筏。等我们到了对岸，站稳了脚跟，我会给您一个国内最顶尖的存储实验室，我会投入比现在多十倍的资金，让您去造世界上最好的硬盘，造我们自己的存储芯片！”
“我们今天的妥协，是为了明天能有资格，去不妥协！”
顾维民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良久，他端起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
“明天早上八点，磁带库项目组，全体开会。”
一周后。
星火总部的机房里，一台由磁带机、机械臂和无数芯片组成的，外形古怪的“数据冷存储阵列”原型机，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同时，苏晓月小组也成功拿出了分布式事务处理协议的V0.5版本。
一切准备就绪。
“开始最终压力测试！”
随着张汉玉一声令下，高翔在总控台上，敲下了回车键。
模拟百万级用户并发访问的请求，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向了整个系统！
机房里，所有指示灯疯狂闪烁！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角落里负责网络安全监控的一名技术员，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的屏幕上，跳出了一条刚刚截获的，发向系统底层的加密信息。
经过初步解码，信息变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乱码。
而在乱码的末尾，是两个清晰无比的，刚刚被破译出来的英文单词。
trojan ho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