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鹭电子厂的铁门锈迹斑斑,红漆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
这和他想象中那个能诞生计算机的尖端所在,完全是两个世界。
张汉玉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昨天那个男人掷地有声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我要你,还有你脑子里的东西。”
他挺直了腰杆,怀揣着足以改变一切的知识,走进了这扇门。
人事科的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扇门上,他推门进去,一股劣质茶叶混合着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伟正靠在椅子上,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悠闲地吹着水面的茶叶末。
他看到张汉玉,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出一个充满了玩味的弧度。
“哟,来了?”
赵伟放下缸子,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来报道。”
张汉-玉把自己的简历和学生证放在桌上,声音平静。
“刘厂长让我今天过来的。”
他特意加重了“刘厂长”三个字。
赵伟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介绍信,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
“刘厂长去省里开会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
他用手指弹了弹那张纸,发出轻蔑的脆响。
“不过他走之前交代了,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农村出来的,能吃苦,手脚也利索。”
赵伟站起身,脸上那点虚伪的客气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快意。
“走吧,大学生,我亲自带你去你的岗位。”
张汉玉的心沉了下去。
他跟着赵伟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空气愈发浑浊,刺鼻的松香和塑料加热后的味道钻进鼻腔。
走廊尽头,一扇双开铁门被推开。
【轰——】
巨大的噪音瞬间吞没了他。
机器的冲压声、零件的摩擦声、还有工头尖利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
宽大的车间里,上百名工人如同工蚁,密集地排列在一条条流水线旁,埋头做着手机械的动作。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昏黄的灯光下,每一张脸都带着麻木的疲惫。
这里没有知识的殿堂,只有榨干人最后一丝力气的生产机器。
“这儿。”
赵伟停在一条流水线的中段,指着一个空着的、油腻腻的木头凳子。
“一车间,四号线,插件岗。”
他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说道。
“看到没?这些电路板,以后就归你负责了。每天都能摸到‘计算机’,满意吧?”
张汉-玉的视线落在流水线上。
一块块绿色的、粗糙的电路板缓缓移动,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
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用一种快到出现残影的速度,将一颗颗小小的圆柱形电容,精准地插进那些孔洞里。
男人的手指被松香染得焦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赵伟拍了拍张汉-玉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羞辱的意味。
“老马,带带新人。星城工学院的高材生,脑子灵光着呢。”
那个叫老马的工人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
“每天的定额是八百块板子,完不成要扣工钱。”
赵伟凑到张汉-玉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恶意。
“大学生,别让我们失望啊。”
说完,他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张汉玉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车间的噪音震得他耳膜发疼。
周围工人们投来的,是夹杂着好奇、同情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想起林婉清递给他的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关于计算机体系结构的最新论文,每一页都散发着墨水的清香。
他想起自己在星城工学院的实验室里,为了一个算法,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他想起刘厂长那双灼热的、充满欣赏的眼睛。
【哗啦——】
一筐装着电容的塑料篮子被重重地丢在他脚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那个叫老马的工人。
“看啥?干活!”
老马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张汉-玉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想转身就走。
他想把那筐电容狠狠地砸在地上。
他想冲到人事科,揪着赵伟的领子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可是,他不能。
他想起了家里那两亩薄田,想起了父亲因为常年劳作而弯曲的脊背。
他想起了王小花在村口老槐树下,那双含着泪却带着笑的眼睛。
“我的根在这里。”
那句话重新在脑海里响起。
他缓缓松开了拳头。
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沉淀成一块冰冷的铁。
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电路板。
板子很粗糙,边缘甚至有些割手。
他又拿起一颗电容,学着老马的样子,对准孔洞。
因为紧张,他的手有些抖,第一次没有插进去。
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嗤笑。
张汉-玉没有理会。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
再次睁开时,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屈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不再是那个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大学生张汉-玉。
他现在是苍鹭电子厂,一车间,四号线,插件岗的工人,张汉-玉。
他的手稳了下来。
【咔】
第一颗电容,被精准地按进了电路板。
他的动作依旧生疏。
但他的大脑,那颗被刘厂长看中的大脑,已经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运转起来。
他开始分析。
分析老马的每一个动作。
左手取板,右手取件,插件,推板……
每一个环节的耗时,每一个动作的角度,每一个流程的衔接。
他发现,这条流水线的布局,充满了不合理。
零件盒摆放的位置,导致工人需要多做一个转身的动作,每天八小时,这会浪费掉至少四十分钟。
传送带的速度和插件工人的手速完全不匹配,总是在空转,或者堆积。
品控形同虚设,他亲眼看到老马将一颗插反了的电容板,若无其事地推向了下一个环节。
这个地方,从根子上就是烂的。
这个发现,没有让他感到绝望。
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兴奋。
就像一个顶级的医生,看到一个病入膏肓、无人能治的病人。
挑战,无与伦比的挑战。
他开始工作,一言不发。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慢慢跟上老马的节奏,再到逐渐超越。
他的大脑在飞速计算,他的身体在忠实执行。
他将插件这个枯燥的动作,分解成了上百个细微的步骤,然后逐一优化,直到每一个动作都趋近于理论上的最优解。
一天很快过去。
下工的铃声响起时,整个车间的人都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来。
张汉玉也站起身,只觉得后背、脖子、手臂,无一处不酸痛。
他的手指尖被磨得通红,甚至破了皮,沾上了黑色的机油。
他走到车间角落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他的双手,却冲不掉那股深入皮肤的机油味。
他抬起头,看着水池上方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的旧衬衫,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脸上还有一道黑色的污渍,眼神疲惫,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屈服。
那是野兽在潜伏时,才会有的眼神。
张汉玉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