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没有了林婉清,就像一台被抽走了核心部件的机器。
还能运转。
但处处都是致命的错误。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隔夜饭菜凉透了的酸味。
张汉玉坐在那张冰冷的餐桌前。
桌上那盘红烧肉的油脂已经完全凝固,泛着一层令人作呕的白。
他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他走回书房,打开电脑。
屏幕上,是“曙光1.0”流畅运行的界面,那是他用两个不眠的夜晚换来的胜利。
此刻,这胜利像一个冰冷的笑话。
他敲下几行指令,屏幕上的代码飞速滚动。
每一个字符都精准无误。
可他的世界,已经全面崩溃,蓝屏死机。
他关掉电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第二天,金杉公司。
“未来”储藏室里,赵德胜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电脑,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张工!”
看到张汉-玉,赵德胜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崇拜。
“您昨天那个算法太神了!我们测试了一晚上,系统稳定性提高了至少百分之三十!”
张汉玉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又放下。
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景明推门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销售报表,满面红光。
当他看到张汉玉的脸时,那份喜悦凝固了。
“你这是几天没睡觉了?”
张汉玉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
陈景明把报表拍在桌上。
“是因为……林婉清?”
公司里没有秘密,尤其是这种足以影响核心人物的秘密。
张汉玉终于抬起头。
“别管我的事。”
“我不管?”
陈景明把声音压得很低,但里面的火气却一点不少。
“我投了三百万进去!整个预研部都指着你!你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想告诉我那三百万打水漂了吗?”
“项目不会有问题。”
“我说的不是项目!”
陈景明凑近他。
“我不管你跟女人之间那点破事,但你不能把它带到公司来!”
“你给我调整好,立刻,马上!”
陈景明说完,摔门而去。
储藏室里,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赵德胜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张汉-玉拿起一件外套,走了出去。
他需要呼吸。
走廊里,两个文员正在茶水间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林工搬走了。”
“真的假的?张工那么大本事,还能留不住人?”
“本事大有什么用,听说整天待在那个小黑屋里,谁受得了。”
“可惜了,林工那么好的人。”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拐进楼梯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
他不会抽,只是点燃了一根,看着烟雾缭绕。
他拿出那个小小的记事本,翻到了林婉清单位的电话。
他走到一部公用电话前,投进硬币,拨通了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这里是市设计院。”
“我找林婉清。”
对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客气又疏离的回应。
“她现在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
“那她什么时候开完?”
“这个不确定,可能要一整天。请问您是哪位?需要我转告吗?”
“不用了。”
张汉-玉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撞击着他空洞的胸腔。
他知道,这不是开会。
这是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代码里。
他不去想那间空荡荡的公寓。
不去想那通被挂断的电话。
不去想那些刺耳的流言。
他只有一个目标,用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不给大脑留下一丝胡思乱想的缝隙。
一周后,鹏城举办了一场电子信息产业的交流会。
陈景明几乎是押着他去的。
“你必须去!”
“这是我们‘曙光’第一次亮相的机会!你这个总设计师不到场,像话吗?”
会场里人头攒动,灯火辉煌。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张汉玉却觉得无比烦躁,领带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找了个角落,躲避着那些试图上来交换名片的人。
然后,他看到了她。
林婉清就站在会场中央的香槟塔旁。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是那个叫魏哲的男人。
魏哲正端着酒杯,低头对她说着什么,姿态优雅。
林婉清在听。
然后,她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的、礼貌的微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带着一点点促狭的笑意。
她的眉眼弯成了月牙,整个人都在发光。
张汉-玉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拧了一圈。
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的笑容了?
和自己在一起时,她总是蹙着眉,不是在担心项目经费,就是在担忧他的身体。
她的笑容,总是带着疲惫和迁就。
原来,她不是不会笑。
她只是,不对他笑了。
魏哲绅士地为她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一杯果汁,递给她。
林婉清自然地接过。
两人碰了一下杯,又继续交谈起来。
他们看起来那么和谐,那么般配。
就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他张汉-玉,是那个穿着不合身西装,躲在角落里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一股灼热的、陌生的情绪,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是嫉妒。
是恐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她。
不,是已经失去了。
他猛地转身,撞开人群,逃离了那个让他窒息的会场。
他开着车,在鹏城的夜色里漫无目的地狂奔。
最后,车停在了金杉公司楼下。
他冲上楼,回到了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掌控感的地方。
储藏室里空无一人。
他打开电脑,调出了“曙光”系统最底层的一个架构难题——图形界面的内存动态分配。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团队半个多月。
之前的每一次尝试,都以系统崩溃告终。
他把外套扔在一边,开始疯狂地敲击键盘。
代码,逻辑,算法。
这些冰冷而理性的东西,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要把脑子里那个笑着的林婉-清,那个叫魏哲的男人,全部驱逐出去。
时间在流逝。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
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榨成了计算的燃料。
当窗外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
他敲下了最后一行代码。
回车。
屏幕上,一个进度条开始读写。
没有崩溃。
他新建了一个窗口,拖拽。
流畅顺滑。
他又打开了十几个窗口,疯狂地切换,拖动。
系统稳如磐石。
成了。
这个困扰了所有人,甚至让他自己都一度想要放弃的架构性难题,被他用一个通宵,解决了。
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项目提前半年的巨大突破。
赵德胜和几个早早赶来的组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流畅运行的界面。
“天呐……”
赵德胜结结巴巴地说。
“张工……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张汉-玉没有回答。
他靠在椅子上,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赢了代码。
却输得一败涂地。
这次的胜利,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只有更加巨大的空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初升的太阳,给这座年轻的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忽然想明白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无论是技术的,还是感情的。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要去找她。
他要告诉她,他的那个未来里,不能没有她。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冲了出去。
他必须立刻见到她,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他不知道,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