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杉公司那间被称为“未来”的储藏室,空气里永远混杂着三种味道。
松香焊锡的刺鼻味,老旧电脑主机风扇吹出的尘土味,还有角落里那箱忘了扔掉的、隔夜泡面汤的酸腐味。
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几根悬在头顶的、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管。
灯光惨白,照在几个年轻人同样惨白的脸上。
“不行。”
赵德胜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得像瓶底的眼镜,镜片上全是油污。
“还是不行。”
“底层的中断调用一响应图形指令,就跟doS的原生内核冲突,整个屏幕直接花掉。”
他指着面前那台286电脑的显示器。
屏幕上,一片混乱的、扭曲的彩色线条,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
这个被命名为“曙光1.0”的图形界面原型,已经吞噬了他们团队两个月的时间,还有张汉玉从陈景明那里抠来的第一笔经费。
现在,它只回馈给他们一堆乱码。
储藏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光线从门外走廊涌了进来。
陈景明站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硬件组的刘工。
陈景明那身昂贵的西装,跟这个凌乱的储藏室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他扫了一眼屋内的景象,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就是我的三百万?”
他的话语里没有温度。
“买了一堆破铜烂铁,养了一群人,就为了看这个?”
他指着那台花屏的电脑,看向张汉玉。
刘工跟在后面,没有说话,但那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是一种技术人员看待外行瞎搞的轻蔑。
赵德胜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们下意识地垂下头,不敢与陈景明对视。
“陈总,这只是暂时的技术问题。”
张汉玉开口,他的衬衫袖子卷着,手臂上沾着几点油渍。
“暂时?”
陈景明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满是电线头的地板上,发出危险的声响。
“张汉玉,我给你三百万,不是让你带着几个刚毕业的学生在这里玩过家家!”
“公司的销售报表你看了吗?上个月的利润又创新高!汉卡卖得快要疯了!那才是我们的主业!是能下金蛋的母鸡!”
他几乎是指着张汉-玉的鼻子。
“你现在在干什么?杀鸡取卵!”
“陈总,汉卡这只鸡,活不了几年。”
张汉玉的回答很平静。
“你!”
陈景明气得说不出话,他猛地转身,对刘工说。
“刘工,你跟他说!你告诉他,搞这个东西,跟我们现在做的,有什么区别!”
刘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专家的口吻开了腔。
“张工,不是我说话难听。”
“我们汉卡,是实打实地解决问题,让电脑能认中国字。你这个……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让那些图标更好看一点?办公室的文员需要这个吗?”
“它能让打字速度快一倍?还是能让打印机不出错?”
张汉-玉没有回答刘工。
他只是看着陈景明。
“陈总,给我时间。”
“我给你时间,市场会给你时间吗?”
陈景明丢下这句话,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储藏室。
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屋里重新陷入昏暗。
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
“张工,要不……我们还是先放一放?”
赵德胜小声说。
“把汉卡的底层驱动再优化一下,起码能跟陈总有个交代。”
张汉-玉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块画满了逻辑图的白板前。
“把刚才的冲突数据,全部调出来。”
“我们换个思路。”
“既然不能在doS的屋顶上搭阁楼,那我们就把它整个地基挖空,换成我们自己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储藏室成了张汉-玉的家。
他和赵德胜几个人,几乎是睡在了这里。
桌上堆满了英文原版的技术手册,地上扔满了空了的咖啡罐。
张汉-玉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凌乱,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常常在凌晨三四点钟,一个人对着满屏幕的代码发呆,用指关节用力的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股要将大脑撕裂的疲惫。
有一次,他去洗手间洗脸,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一缕银丝。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冷水狠狠地搓了把脸,把那个瞬间的恍惚冲进了下水道。
林婉清来过几次。
她每次都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几乎要与机器融为一体的男人。
她会把带来的饭盒放在门口的桌上,然后安静地离开。
她什么都没问。
因为她知道,问了也没有用。
那个男人,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无法触及的世界。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提前下了班,回到张汉玉那套空旷的顶层公寓。
她花了一个下午,做了一桌子他喜欢吃的菜。
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一盘翠绿的青菜。
她在餐桌中间,放上了一个小小的水果蛋糕。
她换上了一条新的连衣裙,坐在餐桌旁,静静地等着。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发出清晰的声响。
七点。
八点。
九点。
桌上的菜,从温热,到冷却,最后变得冰凉。
红烧肉的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脂。
她没有动筷子。
十点钟的时候,她站起身,走到阳台。
楼下是鹏城璀璨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银河。
可这片繁华,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她回到屋里,拿出电话,拨通了公司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是赵德胜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与亢奋。
“喂?哪位?”
“我找张汉玉。”
林婉清说。
“张工?他……他正忙着呢!等一下!成了!张工!跑通了!跑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狂喜的欢呼声。
林婉清握着话筒,静静地听着。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才重新传来张汉玉的声音,他的嗓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婉清?”
“你在哪?”
林婉清问,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公司,在公司。婉清,我跟你说,我们……我们成功了!”
“曙光1.0,我们把它跑通了!一个全新的架构!完全绕开了doS的限制!”
“这会改变一切!”
林婉清沉默了。
电话那头,张汉玉还在兴奋地描述着那个技术突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祝贺你。”
林婉清轻声说。
“你成功了。”
“婉清,你怎么了?你的声音……”
张汉玉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没什么。”
“我只是想问你,你的那个‘未来’,那个能‘改变一切’的宏伟蓝图里。”
“有我吗?”
张汉玉愣住了。
“我当然……”
“今天是我生日。”
林婉清打断了他。
电话两端,瞬间陷入了死寂。
张汉-玉能听见自己心脏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对不起?
我忘了?
我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标?
“张汉玉。”
林婉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的目标足够远大,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忽略身边的一切?”
“不是的,婉清,我……”
“我累了。”
她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张汉-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刚才那股因为技术突破而涌起的狂喜,像是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他用钥匙打开门。
公寓里一片漆黑。
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他走了过去,看到了餐桌上那些原封未动的菜肴。
还有那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蜡烛的芯是黑的,显然曾经被点燃过,又被吹熄了。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盘红烧肉。
冰凉,坚硬。
他走到卧室门口。
门紧紧地关着。
他站了一会儿,没有去敲门。
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映出他疲惫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屏幕上那跑通了的代码,曾让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未来。
可现在,他坐在冰冷的机器前,身后是那扇紧闭的门。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种孤独,比攻克任何技术难题,都更让他感到无力。
他不知道,他所追求的那个未来,到底值不值得他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