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烫金的请柬,像一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书,被前台小妹颤抖的双手递到了陈景明面前。
办公室里,刚刚因为人心凝聚而升腾起的一丝暖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结。
请柬的纸质很硬,带着进口铜版纸特有的光滑质感。
上面用加粗的宋体字,嚣张地印着发布会的时间和地点。
京城。
一周后。
最刺眼的,是请柬下方印着的一行小字,那是四通第二代汉卡的性能参数。
25mIpS指令速度。
支持256K内存寻址。
多级字库缓冲。
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刻在金杉所有技术人员的心上。
这些参数,与张汉玉在黑板上画出的那个立方体所承诺的未来,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对方已经是即将摆上货架的成熟产品。
而金杉的未来,还只是一堆刚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零件,和一袋沾着铁锈味的芯片。
阿强的脸,白了。
刘工刚刚挺直的腰杆,又塌了下去。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陈景明接过那张请柬。
他没有看上面的字,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几个烫金的大字。
四通公司。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让人害怕。
他转身,走到了办公室的正中央。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
“撕拉——”
一声脆响。
那张代表着行业顶尖水平,足以让任何对手感到绝望的请柬,被他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
八半。
他松开手,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都看着我干什么?”
陈景明对着所有人吼道。
“他们一周后开?”
“好!”
“我们也开!”
“就在他们发布会的第二天!鹏城,我们自己的地盘!”
他指着地上的纸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是他们京城的大爷厉害,还是我们南方的烂仔牛逼!”
“一个星期!”
“把这玩意儿给我做出来!”
“做不出来,我陈景明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你们金杉公司,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破釜沉舟。
没有退路。
整个公司,都被陈景明这股亡命徒式的疯狂点燃了。
一种混杂着恐惧、亢奋与悲壮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办公室。
曾经横亘在硬件组和软件组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刘工,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工程师,主动拿着他刚刚画好的电路草图,走到了阿强的工位前。
“阿强,你过来看一下。”
“我把GAL芯片的地址线和数据线分开了,这样走线最简单,但会不会影响你软件的寻址效率?”
阿强立刻凑了过去,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节点。
“刘工,你把这两个端口的控制权交给软件,我们可以在程序里动态切换位平面,速度能再快一倍!”
“好!”
效率。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恐惧的效率。
在张汉玉的统一调度下,整个团队像一台被精密调校过的战争机器,全速运转起来。
刘工发挥了他几十年的布线经验,仅仅用了一个通宵,就画出了一版布线密度极高,却又互相绝不干扰的pcb板。
当天下午,pcb板就被送去紧急制版。
阿强则带领着软件组,废寝忘食地根据“位平面”的原理,彻底重构了汉卡的底层驱动代码。
第三天,阿强在进行联调前的最后测试时,他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办公室里的人大叫。
“我靠!”
“你们来看!”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段代码,那段代码的功能是实现一个复杂的汉字叠加显示。
“以前实现这个,我要写将近两百行的汇编,调用几十个中断!”
“现在,用张汉玉的这个架构,你们猜要多少?”
他没有等别人回答,自己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行!”
“只需要三行代码!”
阿强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挥舞着拳头,用一种近乎吼叫的声音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他妈的不是优化!”
“这是降维打击!”
“降维打击”这四个字,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注入了每个人的血管。
狂热。
整个公司,彻底陷入了7x24小时的狂热冲刺。
办公室的角落里,堆满了康师傅方便面的纸碗和雀巢咖啡的空罐子。
没有人回家。
困了,就在自己的椅子上或者找个纸箱子躺一会。
醒了,就用冷水洗把脸,灌下一杯速溶咖啡,继续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陈景明也搬了张行军床,就睡在办公室门口,亲自坐镇。
而张汉玉,成了这台疯狂运转的机器里,最稳定的那个轴心。
他像一个永远不会疲惫的幽灵,游走在硬件组和软件组之间。
“刘工,三号芯片的Vcc供电加个0.1微法的去耦电容,防止高频干扰。”
“阿强,中断向量表这里有个逻辑漏洞,在极端情况下会导致总线锁死。”
“这个烧录程序的校验算法可以再优化,把时间缩短一半。”
任何硬件或者软件的难题,到了他手里,总能被迅速地分解,然后找到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他成了所有人的定海神针。
只要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还在灯下忙碌,所有人的心里就莫名地感到安稳。
发布会前两天。
凌晨三点。
第一块“金杉超级汉卡”的样板,终于焊接完成了。
刘工亲自操刀,焊下了最后一颗GAL芯片。
他放下烙铁,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电路板,像捧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那块汉卡很小,只有原来老汉卡的一半不到。
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几颗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黑色芯片。
整个设计简洁到了极致,不像一块电路板,反而像一件工业艺术品。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几十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小小的电路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们用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用自己的血汗和肝脏,浇灌出来的希望。
“测试吧。”
张汉玉的声音很平静。
他亲自走到测试机前,接过了刘工递过来的汉卡。
他的手很稳。
他将那块凝聚了所有人希望的汉卡,对准主板上的ISA扩展槽,缓缓地插了进去。
“咔哒。”
一声轻响。
他按下了机箱的电源键。
风扇开始转动,硬盘发出了“咔咔”的读盘声。
屏幕亮了。
一行白色的自检信息闪过。
成功了!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张汉-玉敲下键盘,进入了金杉的文字处理系统。
光标在屏幕上欢快地闪烁着。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张汉玉开始快速地输入文字。
屏幕上的汉字,像流水一样倾泻而出,没有丝毫的卡顿。
比之前的任何一版汉卡,都要流畅数倍!
“成功了!”
阿强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激动地抱住了身边的同事。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拥抱。
压抑了一周的疲惫和压力,在这一刻,化为了狂喜的泪水。
陈景明的眼眶也红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
“滋啦——”
一声刺耳的电流声,从音箱里传出。
电脑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屏幕被一片混乱的,五颜六色的色块和线条占满了。
花屏了。
办公室里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上一秒还在天堂,这一秒,所有人被狠狠地踹进了地狱。
软件和硬件的联合调试,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以最惨烈的方式,失败了。
“完了……”
刘工看着那片乱码的屏幕,喃喃自语,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拆机件不可靠……一定是芯片有问题……”
“放屁!”
阿强猛地回头,对着刘工吼道。
“程序进入系统都好好的,肯定是你的电路板时序有问题!硬件跟不上,再好的软件也白搭!”
“你懂个屁的硬件!”
刘工也火了,指着阿强的鼻子骂道。
“是你那个破程序,不知道写了什么狗屁代码,把总线给占死了!”
刚刚凝聚起来的团队,在巨大的失败面前,瞬间崩溃。
两拨人又开始互相指责,争吵声越来越大。
绝望的气氛,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
陈景明站在人群外,他的脸,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他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的中央。
张汉玉却异常地冷静。
他走到那台花屏的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乱码。
“都别吵。”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张张或绝望,或愤怒的脸。
“把我的逻辑分析仪拿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没有一点沮丧。
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反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看到猎物,露出了最致命破绽时的兴奋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