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玉没有接受任何一方的邀请。
他只是弯腰,拿起讲台上那份被翻得卷边的毕业设计报告,在三方势力灼热的注视下,平静地转身,走出了那间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教室。
他需要回家。
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王家屯。
……
绿皮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像一条疲惫的巨龙,将张汉玉从喧嚣的省城星城,吐回到了这片贫瘠而熟悉的土地。
踏上月台的那一刻,一股夹杂着煤灰与干草气息的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肺。
冷。
这是身体的直接感受。
也是他此刻心境的某种写照。
从县城到王家屯,还有几十里土路。
牛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车轮在冻得发硬的黄土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赶车的老汉是村里的王三叔,他黝黑的脸上布满沟壑,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忽明忽暗。
“汉玉,出息了。”
王三叔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却透着一股子实诚。
“听说大学毕业都给分好地方,是去北京还是上海?”
张汉玉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大衣,把脸埋进围巾里。
“还没定。”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那得好好挑!铁饭碗,一辈子的事!”
王三叔加重了语气,仿佛这是人生最重要的真理。
张汉玉没有再说话。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星城工学院那间小小的答辩教室里。
北京708所,国之重器。
上海万国公司,月薪五百,硅谷之梦。
星城计算机厂,独立实验室主任。
每一条路,都通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任何一个选择,都足以让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激动得彻夜难眠。
可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牛车慢悠悠地晃着,远处的王家屯,像一个趴在地平线上的土黄色土堆,轮廓渐渐清晰。
突然,一阵规律的【突突突……】声,穿透了凛冽的寒风,传进张汉玉的耳朵。
这声音……
王三叔的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听见没?咱村的柴油机,响着呢!”
“自打你上次回来给修好了,就没停过,磨坊那边的苞米面,现在都供到县里去了!”
张汉玉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望向村子的方向。
那单调而充满力量的【突突突】声,仿佛敲击在他心上。
那是他用知识,为这个死水般的村庄,注入的第一丝脉动。
牛车进了村口。
景象与他记忆中萧瑟的冬天,有了些微的不同。
村里的小路上,多了些拖着麻袋走动的人,他们的脸上没有往年冬日的闲散,反而带着一种忙碌的疲惫。
空气中,除了牛粪和干草的味道,还多了一丝粮食被研磨后特有的香气。
几个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嘴里喊的不是滚铁环,而是模仿着柴油机的声音。
“突突突!我是张汉玉!”
“我才是!我将来也要上大学,修大机器!”
童言无忌,却让张汉玉的脚步,猛地顿住。
村支书王长贵闻讯赶来,他一把抓住张汉玉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得让张汉玉感到骨头都在疼。
“汉玉回来啦!好!好啊!”
王长贵的声音洪亮,眼眶却有些发红。
“你可是咱们王家屯飞出去的金凤凰!全村人都盼着你呢!”
乡亲们围了上来,一张张朴实而热切的脸,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将他层层包围。
他们的赞美简单而直接。
“汉玉现在是国家的人才了!”
“以后肯定能当大官!”
“可不能忘了咱们王家屯啊!”
这些话语,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缠绕在他的身上,越收越紧。
压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北京,在上海,他可以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才,一个符号。
可在这里,他是王家屯的“希望”。
这个词,太重了。
他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脱身,回到自己那个低矮的土坯房。
父母早已等在门口,母亲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父亲则一个劲地搓着手,嘴里不停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饭,是许久未见的白面馒头和一盘炒鸡蛋。
饭桌上,父亲喝了口劣质白酒,涨红了脸,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汉玉,毕业了……分配到哪儿啊?离家远不远?”
母亲也停下筷子,紧张地看着他。
张汉玉沉默了片刻。
他无法对父母解释什么是708所,什么是bIoS,什么是硅谷。
那些词汇,属于另一个世界。
“还在等通知。”
他只能这样说。
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
窗外,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口袋里,那封来自北京的信,似乎又开始发烫。
林婉清那清丽的字迹,和那句清冷的问话,在他脑海里盘旋。
【张汉玉,你在等什么?】
是啊,我在等什么?
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吗?
第二天,雪停了。
张汉玉独自一人,走到了村外那条已经结冰的小河边。
河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
一个身影,踩着积雪,从远处慢慢走来。
是王小花。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碎花棉袄,在这片纯白的天地里,显得格外鲜艳。
她的脸冻得有些发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蓝布。
“汉玉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汉玉转过身,对她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
“我娘让我给你送点刚烙的饼。”
王小花走到他面前,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将篮子递了过来。
篮子里的饼还带着温度。
两人就这么站着,一时无话。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
最后,还是王小花先开了口。
“城里……是不是很好?”
“嗯,很大,人很多。”
张汉玉的回答很简洁。
“那你毕业了……还回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细的针,准确地刺入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着王小花。
眼前的女孩,是他贫瘠少年时代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的善良,她的关心,曾是他枯燥学习生活中的慰藉。
如果他没有考上大学,他的人生轨迹,大概率就是和她结婚,生子,像祖辈一样,在这片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样的生活,不好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从接触到计算机,自从在书本中窥见了那个由代码和数据构成的未来世界,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小花……”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
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而残忍。
王小花似乎看穿了他的挣扎,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听村里人说,你在外面成了大人物,能挣好多好多钱,还能去一个叫……叫什么‘硅’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说,城里的姑娘,都比我好看,比我有文化。”
“汉玉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一连串的问话,像密集的雨点,打在张汉玉的心上。
他无法回答。
说是,太残忍。
说不是,是欺骗。
他只能沉默。
他的沉默,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王小花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她吸了吸鼻子,用冻得通红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张汉玉的手里。
那是一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垫,上面用红线,绣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平安】
“这是我……我给你做的。”
“天冷,你穿上,能暖和点。”
说完,她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踩着来时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远了。
那个红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张汉…玉低头。
手里温热的鞋垫,仿佛有千斤重。
他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包裹着。
他知道,他辜负了一个女孩最真挚的情感。
他也知道,从他决定要亲手点燃中国计算机产业火种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注定要被牺牲。
他慢慢地将鞋垫放进口袋。
口袋的另一边,是林婉清那封信。
一边是质朴的乡情,是回不去的过去。
一边是激荡的理想,是看不清的未来。
他站在冰封的河面上,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