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黑透了。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土腥气和禾苗的味道。
张汉玉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
他左边的口袋里,是王小花那一百二十三块六毛,带着她手心的温度,一沓零碎的、承载着一个姑娘全部未来的钱。
右边的口袋里,是林婉清那五百块,平整,崭新,散发着城市里才有的油墨香气。
一边是滚烫的烙铁。
一边是冰冷的刀锋。
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两份截然不同的重量,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屋里,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混杂着父亲沉重的呼吸。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身影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第二天一早,张汉玉就从县城的医院回来了,带回了大包小包的药。
钱花出去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去看找回的零钱。
他只知道,父亲的命,暂时续上了。
他把钱的事含糊了过去,只对母亲说是学校发了助学金,又找同学凑了些。
张母信了,拉着他的手,眼泪掉得更凶了,嘴里不停念叨着“我儿出息了”。
王小花没问。
她只是在张汉玉回来后,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去厨房生火熬药,一切都和过去无数天一样。
村里的生活,像一口古井,平静无波,却也深不见底。
张汉玉在家待了几天,除了照顾父亲,就是闷头看书。
从城市带回来的书,每一个铅字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可他看不进去。
柴油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夹杂着男人们的咒骂声,从村头的打谷场传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娘的,又熄火了!”
“王二叔,你到底行不行啊?这都捣鼓三天了!”
“再这么下去,天都要下雨了,地里的麦子咋办?”
张汉玉放下书,走了出去。
打谷场上,围了一圈人。
村长王长贵,也就是王小花的爹,正蹲在那台老旧的东方红28拖拉机头旁边,愁得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
被叫做“王二叔”的老汉,满手油污,正拿着个大扳手,对着柴油机比划,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再下手。
“咋了,叔?”
张汉玉走了过去。
王长贵抬起头,看到是他,重重叹了口气。
“汉玉啊,你回来的正好。”
“这抽水机,闹脾气了。”
他指了指那台由拖拉机头带动的抽水泵。
“眼看就要收麦子,得先把地浇一遍透水,不然旱得跟石头一样,镰刀都砍不进去。可这玩意儿,就是点不着火。”
王二叔在一旁没好气地开了口。
“什么点不着火,是供不上油!我看了,油路堵了,可这管子弯弯绕绕的,谁知道堵在哪儿了?”
一个后生急躁地说。
“这不跟人一样吗?血管堵了,不得完蛋!这下好了,全村的麦子都得耽误。”
张汉玉绕着机器走了一圈。
这台机器他认得,在红星厂的农机车间里,见过更先进的型号。
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柴油机的结构图,每一根管路,每一个零件的功用,都清晰无比。
“我来试试吧。”
他平静地开口。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嘈杂的打谷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王二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个轻蔑的笑。
“你?”
“汉玉娃子,你是个大学生,念书是好手。可这铁疙瘩,不是靠念书就能摆弄好的。”
另一个村民也帮腔。
“是啊,汉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机器精贵着呢,万一弄坏了,整个村都得指望老天爷下雨了。”
言语里,是客气,也是疏离。
他们眼里的张汉玉,还是那个只会读书的瘦弱小子,干净,体面,不属于这片油污和泥土。
王长贵也有些犹豫。
“汉玉,这……”
张汉玉没理会周围的议论。
他只是看着王长贵,又重复了一遍。
“叔,让我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王长贵看着他沉静的眼睛,那是他从未在村里任何一个年轻人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行!死马当活马医,你来!”
王二叔“哼”了一声,把扳手往地上一扔,抱起胳膊站到一边,摆明了要看笑话。
张汉玉脱掉还算干净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他走到机器前,没有像王二叔那样拿着扳手乱敲,而是先弯下腰,仔细地查看油箱和输油管。
他的手指,那双习惯了握笔的手,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沾上了厚重的油污。
他拧开一个接口,凑近了闻了闻。
一股刺鼻的劣质柴油味。
“油里有水,还有杂质。”
他站起身,对王长贵说。
“叔,把油箱里的油全放了。再找个干净的盆,几层纱布。”
王二叔在旁边冷笑。
“嘿,说的轻巧!这油放了,一会儿点不着,不就全糟蹋了?”
张汉玉没看他,只盯着王长贵。
王长贵咬了咬牙,对着旁边两个后生喊。
“听汉玉的!放油!”
油放了出来,浑浊不堪,底下沉着一层明显的水。
所有人都沉默了。
王二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接下来,张汉玉开始拆解输油管和滤清器。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生疏,但每一步都异常准确,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围观的村民们,从一开始的怀疑、看热闹,渐渐变得安静、专注。
他们看不懂张汉玉在做什么,但他们能看出来,这个大学生,是真懂。
王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她没有挤进人群,就远远地站着。
她端来一盆清水,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放在张汉玉旁边。
太阳渐渐升高,打谷场上热得像个蒸笼。
张汉玉的白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油污,一道道地往下淌。
他拧开最后一个滤芯,里面果然堵满了黑色的絮状物。
“就是这儿。”
他把堵塞的滤芯展示给众人看。
人群里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惊叹声。
王二叔凑过来看了一眼,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没说出来,默默地走开了。
清洗,过滤,重新安装。
每一个步骤,张汉玉都做得一丝不苟。
最后,他把过滤好的柴油重新加进油箱。
“好了。”
他直起身,用毛巾擦了把脸,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试试吧。”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长贵走上前,握住摇把,深吸一口气,猛地摇动起来。
【哐当、哐当、哐当……】
几声沉闷的转动。
【噗、噗……】
柴油机喷出两口黑烟。
没着。
人群里一阵骚动,刚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破灭。
王二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就说嘛……”
张汉玉却皱起了眉头,他快步上前。
“等等!”
他按住王长贵的手,另一只手伸向发动机侧面的一个阀门。
“减压阀没复位。”
他轻轻一拨。
【咔哒】一声轻响。
“再来!”
王长贵再次用力摇动摇把。
【突!突突!突突突突——】
沉睡的钢铁巨兽,在一阵剧烈的抖动后,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股清澈的水流,从水泵的出水口,【哗】的一声喷涌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
“出水了!”
“着了!真的着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
男人们兴奋地大吼,孩子们追着水流奔跑,整个打谷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狂欢的喜悦里。
王长贵扔掉摇把,冲过来,一双满是老茧的手,重重地拍在张汉玉的肩膀上。
“好小子!好样的!”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张汉玉一根。
王二叔也挤了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敬佩和不好意思。
“汉玉……不,汉玉哥,刚才是二叔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往心里去!”
“你这手艺,比县里修理站的老师傅还厉害!”
村民们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
“这下好了,咱们村的麦子有救了!”
张汉玉被簇拥在中间,手里夹着那根烟,听着周围朴实又热烈的赞美。
这种感觉,和在大学里解出一道难题,得到教授的夸奖,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被认可的喜悦。
这是一种被需要的踏实。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看到了王小花。
她就站在不远处,手里还端着那盆已经变浑的水,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那道喷涌而出的水流,还要清澈。
脸上带着的,是那种不加掩饰的、满满的骄傲。
张汉玉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王小花给他的,不只是一百二十三块六毛钱。
还有这份无条件的信任,这份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拿着那根烟,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