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的钟声,成了这间压抑教室里唯一的解脱。
学生们像是听到了冲锋号,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逃离这个充满了二进制与陌生逻辑的场域。
陈文博夹在人流中,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叫张汉玉的乡下小子,还笔直地站着。
而系里最古板、最严厉的李教授,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死死盯着张汉-玉。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欣赏。
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混杂着审视与狂热的复杂情绪。
“你,跟我来。”
李教授的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温度,转身就朝教室外走去。
张汉-玉没有说话,默默跟了上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敲出单调的回响。
李教授走得很快,背影瘦削却挺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刻刀。
他一言不发,气氛比刚才在课堂上还要凝重。
张汉-玉能感觉到,无数道无形的射线从前面那个背影射出,将自己从里到外剖析得一干二净。
他预想过自己的“先知”会引来关注,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这不是一次和善的师生交流。
这是一场审问。
“那本苏联的《无线电》。”
李教授的脚步没停,声音冷不丁地从前面传来。
“什么时候的?哪一期?”
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
张汉-玉的脚步没有丝毫紊乱。
“具体期数记不清了,封面都烂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我记得封底的年份,是1965年。”
“里面的内容,是关于半导体逻辑电路的早期设想。”
李教授的脚步,第一次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停顿,但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只靠一本十几年前的过期杂志,就能想到布尔代数?”
这个问题,带着钩子。
“教授,我看到的不是布尔代数这个名字。”
张汉-玉看着他几乎被磨平了后跟的布鞋。
“我看到的是一种可能。”
“一种用‘开’与‘关’,去代替人脑思考的可能性。”
他知道,必须给出一个超越“天才”范畴,又能让对方理解的动机。
“我老家,还在用牛耕地,还在靠天吃饭。”
“村里的会计,还在用算盘珠子算全年的工分,一算就是几天,还经常出错。”
“当我看到那些‘0’和‘1’的时候,我没想得太复杂。”
“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一种机器,能把这些最繁琐、最容易出错的计算,都替人做了。”
“让拖拉机知道什么时候该犁多深的地,让化肥厂知道怎么配比最高效,让国家修水坝的时候,不用再靠成百上千的工程师用计算尺算上一年。”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
这不是一个学生在回答问题。
这是一个被贫穷和落后折磨了太久的人,在看到一丝曙光后,最本能的渴望。
李教授猛地停下脚步,转身。
他站在一间挂着“资料室”牌子的门前,定定地看着张汉-玉。
“你说的这些,是应用。”
“而我问你的,是基础。”
“你想造一台能开垦万亩良田的拖拉机,却只说自己看过一张拖拉机的画片。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他的言辞依旧刻薄,但眼神里的审视,却悄然发生着变化。
“不荒谬。”
张汉-玉迎着他的目光。
“因为我知道,拖拉机的核心,是发动机。而发动机的核心,是活塞运动和燃料燃烧。”
“计算机的核心,就是您刚才讲的二进制,和我所理解的逻辑运算。”
“只要把最基础的原理吃透,拖拉机,总能造出来。”
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李教授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用一根瘦长的手指,挑出一把铜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陈旧纸张与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不大,或者说,根本不像办公室。
这里更像一个仓库。
四面墙壁,从地面到天花板,全都是顶天立地的铁皮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资料和成卷的图纸,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唯一的窗户被半拉着的窗帘挡住,光线昏暗。
一张严重掉漆的办公桌,被淹没在书山图海之中。
这里,是一个学者的堡垒。
李教授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从一堆图纸下面,抽出了一张画满了复杂符号的图。
“看看这个。”
他将图纸在桌面上唯一的一片空地上铺开。
那是一张电路设计图,比张汉-玉在任何书上见过的都要复杂百倍。
“一个校办工厂的实验项目,数据处理部分,卡住了。”
李教授用指节敲了敲图纸的某个区域。
“我们用现有的继电器和电子管,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计算模型,但运算速度太慢,错误率也高得离谱。”
“你说逻辑,好,用你的逻辑,告诉我,问题出在哪?”
这不是考验,这是在出题。
一道真正的,源于实践的难题。
张汉-玉俯下身,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线路和符号。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套设计的思路,很巧妙,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土法炼钢”式的智慧,试图用有限的元件,实现复杂的功能。
但它的根基,是错的。
“教授,这个设计……”
他犹豫了一下,寻找着最不伤人的措辞。
“它的问题,不在于某个元件或者某条线路。”
李教授眉头一皱。
“那是哪里?”
“是架构。”
张汉-玉抬起头,说出了一个在这个年代堪称石破天惊的词。
“您想让一台算盘,去解决一个需要计算机才能解决的问题。”
“您把算盘的每一颗珠子都打磨得再光滑,拨动得再快,它也变不成计算机。”
李教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是对他整个设计思路的彻底否定。
“你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算盘’。”
张汉-玉的手指,落在了图纸上。
“我们不应该在怎么优化‘加法’上浪费时间,而是应该思考,怎么用最基础的‘与、或、非’,去搭建一个全新的运算体系。”
“把这些复杂的、串联的运算逻辑,全部打散,重构成一个个最简单的逻辑门单元。”
“用它们,去搭建加法器、寄存器、控制器……”
“用一套全新的语言,去跟机器对话。”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口号声,提醒着他们身处的时代。
李教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看着图纸上少年那根干净、修长的手指,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把即将解开世纪难题的钥匙。
很久很久,他才缓缓直起身,走到墙角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前。
钥匙再次转动。
柜门打开,里面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摞摞用油布包着的外文书籍。
他从最底下,吃力地抽出几本厚重的硬皮书,上面满是灰尘。
【Introduction to Switching and Automata theory】
他将书“砰”地一声放在桌上,激起一片尘埃。
“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快十年了。”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疲惫。
“我跟很多人讲过,没人听得懂,也没人觉得有用。”
“他们觉得,这是西方世界虚无缥缈的屠龙之术。”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亮得惊人。
“你,拿回去看。”
“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能看懂多少,就看懂多少。”
“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我们不聊拖拉机,我们聊聊怎么造一台我们自己的,全新的‘算盘’。”
张汉-玉伸出手,接过了那几本书。
书很重,压得他手臂一沉。
他知道,这重量,不仅仅是纸张。
“谢谢教授。”
他抱紧了书,像是抱住了整个未来。
“我一定在一个月内看完。”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那个,教授,我得先走了。”
“昨天,王教授也让我今天过去一趟。”
李教授正准备转身,听到这话,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回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老王?”
“他也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