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宿舍的窗户透进灰蒙蒙的光。
林志远第一个从床上坐起来,他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走,带你们这些土包子见识见识星城工学院。”
他一边说,一边从他那只时髦的皮箱里拿出雪白的毛巾和一支牙膏。
刘建国正在穿他那身工装外套,闻言嘿嘿一笑。
“好啊,林大少带路,我们肯定不迷路。”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奉承,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陈文博推了推眼镜,从书本里抬起头。
“熟悉一下校园环境也好,方便以后去图书馆。”
他的关注点永远在学习上。
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桌前看书的张汉玉身上。
“喂,我说你,”林志远用毛巾甩了一下,“别一天到晚啃那几本破书了,跟我们出去转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
“咱们就先去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电子计算机系】瞧瞧,怎么样?”
这话一出,刘建国立刻跟着起哄。
“对对对,去看看那算鸡的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张汉玉缓缓合上手中的书。
他当然清楚林志远的意图,无非是想当众看看他这个“状元”所选专业的笑话。
他抬起眼,看向林志远。
“好。”
一个字,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就是想去看看。
那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
星城工学院很大,青砖铺就的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
路上随处可见朝气蓬勃的学子,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谈论着诗歌、理想还有国家大事,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自由而热烈的气息。
林志远走在最前面,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不时对周围的建筑和路过的女生品头论足。
刘建国跟在他身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陈文博则像个学者,观察着学校的布局和公告栏上的讲座信息。
张汉玉走在最后面,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穿过了学校最热闹的主教学区,拐进一条越来越偏僻的小路。
路边的梧桐树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无人修剪的杂树。
空气似乎也冷清下来。
终于,在一片荒草地的尽头,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那栋楼看起来很旧了,墙皮有些剥落,像是某个被废弃的实验室改造的。
只有门口上方挂着的一块崭新的木牌,昭示着它新的身份。
【电子计算机系】
五个黑色的宋体字,在陈旧的楼体衬托下,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点孤零零的。
“就这?”
林志远撇了撇嘴,脸上的失望毫不掩饰。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搞了半天是个破仓库啊。”
刘建国也跟着摇头。
“这地方也太偏了,我看比我们厂里的厕所位置还偏。”
张汉玉没有理会他们的嘲讽。
他的心跳在看到那块牌子的时候,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迈开长腿,第一个走进了楼里。
楼内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纸张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廊很长,两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排用相框裱起来的图片和文字说明。
像是一个简陋到寒酸的展览。
张汉-玉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第一幅图吸引了。
那是中国的算盘。
旁边的文字简单介绍了它的历史和原理。
然后是帕斯卡发明的机械计算机,一堆复杂的齿轮和拨盘。
再然后是巴贝奇的分析机,那张设计图繁复得如同天书。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的目光继续往下移动,然后,他看到了。
【ENIAc】
一张黑白照片,占据了整个画框。
那是一台庞然大物,由无数个电子管、继电器、电阻和电容器组成,各种线路像纠缠在一起的黑色藤蔓,爬满了整个房间。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工程师站在机器旁边,显得无比渺小。
“我操,这是什么玩意儿?”
刘建国的大嗓门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一堆破柜子烂电线?这就是计算机?”
林志远凑过来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嗤笑。
“这东西,看着比我们家那台报废的纺织机还复杂。能干嘛?烧开水吗?”
两个人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陈文博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下面的文字说明,用一种学术的口吻说。
“这是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基于冯·诺依曼的理论架构。但它的物理实现非常原始,耗电量巨大,而且故障率极高。”
他像是在背诵课文,语气里没有丝毫情感。
张汉-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墙上那些无声的图片。
他的手指,隔着空气,轻轻划过那些冰冷的机器轮廓。
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看到了晶体管的发明,看到了集成电路的诞生。
他看到了一张Ibm大型机的照片,它依然巨大,但比ENIAc要整洁有序得多。
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台dEc公司生产的【pdp-8】。
它的大小,只有一个冰柜那么大。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世界上第一台商业上成功的“小型计算机”。
小型……
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汉-玉的心上。
他原以为自己对未来已经有了足够清晰的认知。
可当这些真实的历史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他所预见的未来,在别人那里,已经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而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对这一切,几乎还一无所知。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差距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堆没用的垃圾。”
林志远下了结论,准备转身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聊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而严厉的声音,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你说什么?垃圾?”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清瘦老者,正站在不远处。
他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林志远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嘴上依旧不肯服软。
“教授,我说的不对吗?这些东西,看起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老者缓缓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他停在林志远面前。
“派不上用场?”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张ENIAc的照片。
“这堆‘垃圾’,当年计算了原子弹爆炸的各种核心数据。”
他又指向另一张照片。
“这台机器,帮助美国人把宇航员送上了月球。”
老者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年轻人,告诉我,你做过什么有用的事,让你有资格在这里评价它们?”
林志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建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大气都不敢出。
老者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张汉玉身上。
他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不甘和渴望的复杂光芒。
“你。”
老者开口。
“你看到了什么?”
张汉玉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看到了速度。”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看到了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我还看到……我们,已经落后了太远太远。”
走廊里一片死寂。
老者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深深地看了张汉-玉一眼。
“落后,是事实。”
“承认落后,需要勇气。”
“看清了落后,还想要追上去,这,才是这个系存在的意义。”
他突然转过身,用手指着走廊最末端,墙壁上那个唯一空着的相框。
那个相框里,只有一张白纸。
“那个位置,是留着的。”
老者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留给中国的第一台计算机。”
他回过头,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张汉玉。
“问题是,谁来把它造出来?”
说完,老者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志远和刘建国面面相觑,脸上满是尴尬和震撼。
陈文博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张汉-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牢牢地锁在那个空荡荡的相框上。
心中那股被巨大差距压抑的 frustation,此刻被老者最后那个问题,彻底点燃,锻造成了一股滚烫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他有了答案。
他转过身,径直走出了这栋灰色的小楼,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室友一眼。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