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张汉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灰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杂粮粥味道。
那种紧绷到极致后骤然松弛下来的感觉,让他浑身骨头都泛着酸软的疲惫。
他走出屋子,他爹张国强正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娘李秀花在灶台边忙活,锅里的热气氤氲了她额角的碎发。
“醒了?”
张国强吐出一口烟圈。
“嗯。”
张汉玉应了一声,拿起墙角的扁担,去挑水。
没人问他考得怎么样。
那种小心翼翼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沉重。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只是村里的空气变了,多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作“等待”。
几天后,第一个消息从镇上传了回来。
是隔壁村的王二麻子带回来的,他侄子跟张汉玉在一个考场。
“国强哥,你家汉玉这回可要出大息了!”
王二麻子一进院子就嚷嚷开了,满脸的兴奋劲儿比自己考上还足。
“我侄子说了,考数学的时候,你家汉玉半个钟头就做完了,还趴桌上睡了一觉!”
这话一出,张国强的腰杆瞬间挺直了。
“真的?”
“那还有假!考场里那么多人看着呢!都说你家这娃是文曲星下凡!”
李秀花端着一碗水出来,手都在抖。
“他二叔,快,喝口水。”
消息像长了脚,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张家生产队。
张汉玉家的门槛,快被踏平了。
“汉玉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可不是,以后当了大干部,可别忘了咱们乡亲。”
张国强满面红光,逢人就笑,嘴都合不拢。
李秀花也开始盘算着,等通知书来了,要杀哪只鸡,要请哪些亲戚。
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片亢奋的喜悦中。
只有张汉玉自己,心里像是悬着一块石头。
考得好,他有把握。
可他报的那个专业,却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这份喜悦,太早了。
果然,没过几天,另一种声音就响了起来。
最先开口的是张汉玉的三叔,在村里当着会计,自认比旁人多些见识。
“哥,你先别高兴得太早。”
三叔叼着烟卷,蹲在张国强旁边,压低了声音。
“我托人问了,汉玉报的那个什么‘电子计算机’,压根就没人听说过。”
张国强的笑容僵在脸上。
“啥意思?”
“意思就是,这专业没前途!学出来干啥?去哪找活儿?还不如报个师范,毕业了就是铁饭碗,当老师,多体面。”
三叔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表情。
“他一个农村娃,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跳出去,可不能走错了路啊。太冒险了。”
“冒险”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从张国强头顶浇了下来。
他脸上的红光褪去,换上了浓重的忧虑。
晚上,他把张汉玉叫到屋里。
“玉儿,你跟爹说实话,你报的那个东西,到底靠不靠谱?”
昏黄的煤油灯下,张国强的脸布满了沟壑。
“爹,你信我。”
张汉玉的声音很平静。
他没法解释什么是信息时代,什么是科技浪潮。
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咋信你?全村人都说你瞎胡闹!你三叔都说了,那是条死路!”
张国强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
“那不是死路,是没人走过的路。”
“没人走过的路,就你一个人能走通?”
张国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乱跳。
“你要是考不上,你对得起谁?对得起你娘砸锅卖铁供你读书吗?对得起我这张老脸吗?”
李秀花闻声进来,拉了拉丈夫的胳膊。
“他爹,你少说两句。孩子都考完了,现在说这些有啥用。”
张国强一屁股坐回炕上,抱着头,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屋里回荡。
张汉玉站在原地,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从那天起,他开始了每天的等待。
去村口的路,他每天都要走一遍。
那条路不长,就是一道土坡,连着通往镇上的公路。
邮递员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成了他视野里唯一的焦点。
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把手缩在袖子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路尽头。
有时候,远远看见一个骑车的身影,他的心脏就会猛地一抽。
可走近了,才发现是下地归来的乡亲。
失望像潮水,一次次涌上来,又一次次退下去。
村里人的眼神也变了。
从一开始的羡慕和奉承,渐渐变成了同情,甚至带上了一点幸灾乐祸。
“还没来啊?怕是没戏了。”
“就是,当初报个稳当点的多好。”
这些话,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着张汉愈的心。
连王小花,他都好几天没见到了。
他想,她或许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或许,她也不再等了。
这天下午,村里的李文斌老师来了。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对张汉玉一直很看重。
“汉玉。”
李文斌递给他一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老师。”
“心里急吧?”
张汉玉没说话,只是把红薯掰开,热气烫得他手心发疼。
“我前几天去县里开了个会,顺便打听了一下。”
李文斌的语气很郑重。
张汉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星城工学院的招生老师说,今年报考那个‘电子计算机’专业的,全省都没几个。而且,对数理化的要求,高得吓人。”
他看着张汉玉,眼神复杂。
“他们说,敢报这个的,要么是天才,要么就是傻子。”
张汉玉把一块滚烫的红薯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老师,您觉得我是哪种?”
李文斌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希望你是前者。”
“可不管你是哪种,你都做了选择。是条汉子,就扛住。”
李文斌走了。
张汉玉一个人站在寒风里,把剩下的半个红薯吃完。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似乎更重了。
等待的日子,是一种凌迟。
家里的气氛也压抑到了极点。
张国强不再抽烟,整天坐在门槛上发呆。
李秀花做饭时,盐都放得不准了。
这天,张汉玉又一次从村口空手而归。
刚进院门,张国强就猛地站了起来。
“以后不准再去了!”
他吼道,眼睛通红。
“丢不丢人!天天去那儿站着,像个望夫石!全村人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
“爹……”
“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我让你报师范你不听,非要去搞那个什么铁盒子!现在好了,人家通知书都来了,就咱家没动静!”
“你是不是要把我和你娘的脸都丢尽了才甘心!”
一辈子的辛劳与期盼,在此刻全化作了愤怒和失望,倾泻而出。
李秀花在屋里抹着眼泪。
张汉玉站在院子中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第二天,他没有再去村口。
他在田里干了一整天的活,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尽,直到累得直不起腰。
他以为这样,就能不去想。
可到了下午,那个时间点,他的腿还是不自觉地想往村口的方向走。
他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腿,坐在田埂上,看着远方的天空。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把云烧成了灰烬的颜色。
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家时,村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是小孩子们的叫喊声。
“邮递员来了!邮递员又来了!”
张汉玉的心,猛地一跳。
他疯了一样,从田埂上冲了出去,朝着村口的方向狂奔。
他跑过干涸的河床,跑过光秃秃的树林,风声在耳边呼啸。
当他冲到村口那道土坡上时,他看见了。
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
邮递员正从那个陈旧的帆布包里,往外掏信。
全村的人,几乎都围了过来。
大家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
邮递员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封牛皮纸的大信封。
信封很厚,上面印着红色的字。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张汉玉!”
“星城工学院,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