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纸上新糊的桑皮纸。
温柔地漫进屋内,驱散了一夜积累的阴寒与血腥气。
楚凌霄躺在简陋却洁净的木板床上,盖着虽然陈旧却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由粗糙原木搭成的屋顶。
眼神已不复初醒时的迷茫,而是沉淀下一种属于他这个身份应有的、内敛的清明与审慎。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漫过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不是梦。
那蚀骨的阴寒,那焚身的燥热,那濒临死亡的绝望……都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在稳健地、一下下地跳动着,提醒着他生命的存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床畔。
那个救了他的少女,此刻正坐在一张矮凳上,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小憩。
晨曦勾勒出她纤细单薄的背影,墨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微微拂动。
她看起来……如此年幼,如此脆弱。
与他记忆中那些京城贵女精心养护的珠圆玉润截然不同。
可她身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仿佛山间古潭,深不见底。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将他从那种连宫中太医都未必能解的奇毒中拉了回来?
楚凌霄心中波澜起伏。
他记得昏迷前那抵住咽喉的断剑,记得那双冷静得不像孩子的眼睛,更模糊记得在极度的痛苦中,有一股清凉纯净的力量,如同利剑,劈开了缠绕他的黑暗与灼痛。
是她。毫无疑问。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老村长李头探进头来。
见到楚凌霄睁着眼,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连忙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走了进来。
“小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老村长将粥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语气带着朴实的关切。
楚凌霄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汗。
“别动!”
林玥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却依旧清晰。
她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浓重的疲惫,左腿似乎有些不自然地蜷着。
“你身上的箭伤和刀伤都很深,毒性刚去,需要静养。”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过多的热情,也没有疏离,就像大夫对待一个普通的病人。
楚凌霄依言躺好,微微颔首,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多谢……姑娘,多谢老丈救命之恩。”他的用词和语调,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是我们玥丫头救的你。”
老村长连忙摆手,指向林玥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后怕,“要不是她拼了命从……从山里找来灵药,小哥你这次可真就悬了。”
楚凌霄看向林玥儿,目光复杂,再次郑重道:“楚某……感激不尽。”
他刻意模糊了姓氏,只称“楚某”。
林玥儿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她拿起那碗温热的米粥,用木勺搅了搅,递过去:“先吃点东西。你昏迷多日,肠胃虚弱,只能进些流食。”
楚凌霄确实感到饥肠辘辘,也不再客气,就着她的手,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带来久违的暖意和力量。
喝了几口,他停下,状似随意地问道:“还未请教姑娘与老丈高姓大名?此处是……?”
“我叫林玥儿。”
林玥儿回答得简单直接,指了指老村长,“这是李村长。这里是桃花村。”
“桃花村……”楚凌霄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这个地名,毫无印象。
看这屋舍的简陋,村民衣着的朴素,应该是个偏僻贫瘠的小村落。
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
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物品摆放井然有序。
空气中弥漫的药香纯正浓郁,绝非普通乡野郎中所用。
窗外,隐约传来村民劳作的声音,以及孩童清脆的读书声?
这在一个边境小村,显得极不寻常。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孩。
她的医术,她的冷静,她身上那种与年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气度……
“楚某乃京城商人,”
楚凌霄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思量,编造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此次携货往北边交易,不料归途中遭遇悍匪,护卫拼死抵抗,方才……方才护得楚某逃脱,流落至此。幸得二位搭救,否则必成荒野孤魂。”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悲痛与后怕,将一个遭遇横祸、心有余悸的行商形象演绎得无可挑剔。
老村长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同情之色:“哎,这世道!北边是不太平,听说都要打起来了!那些天杀的匪类!”他显然信了这套说辞。
林玥儿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他提到“京城商人”时,她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在他描述“悍匪”时,她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质疑他话语中的漏洞(比如何等悍匪能使用“七日锁魂”和“鸳鸯醉”这等宫廷奇毒),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平淡地接了一句:“楚公子既来之,则安之。好生养伤便是。村中简陋,但尚能保你平安。”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太过……理所当然。
楚凌霄心中微凛。这女孩,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不信他的说辞,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他的说辞。
她只是选择不点破。
这种被看穿,却又被无声包容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一个拥有高超医术、心思通透却又似乎并无恶意的庇护者,无疑是绝望中的一根稻草。
他不再多言,顺从地继续喝粥。
林玥儿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
老村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这气氛有些微妙,但又说不上来,只好搓搓手,道:“玥丫头,你也一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歇吧,这里我看着。”
林玥儿确实到了极限,她腿上的伤和透支的精神都需要休息。
她没有推辞,站起身,对楚凌霄道:“按时喝药,伤口不要沾水。”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楚凌霄和老村长。
楚凌霄靠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瘦削而坚毅的背影。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老村长,投向窗外。
院子里,几个妇人正在晾晒药材,动作麻利,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更远处,新建的作坊区隐约可见,有规律的劳作声传来。
学堂的方向,再次响起了孩童们清脆的跟读声。
这一切,井然有序,安宁祥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与他认知中边境村庄的破败、惶然截然不同。
这哪里是什么贫瘠村落,分明是一处世外桃源!
而创造出这片桃源,并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竟是那个年仅八九岁、医术通神、心思难测的小姑娘……
楚凌霄缓缓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此地,此人,都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