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最好的雅间“听涛阁”里,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浮华的酒肉之气。
马德福坐在黄花梨木雕花椅上,锦缎坐垫柔软,他却如坐针毡。
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醉仙楼最贵的席面——燕窝烩、鲍鱼脍、鹿筋炖,琳琅满目。
怀里靠着的是楼里新来的头牌姑娘翠云,玉手正执壶为他斟酒,香风扑面。
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冷汗,正顺着他的鬓角,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浸湿了上好杭绸内衬的领口。
主位上,刘一虎刘爷,慢悠悠地用一根银签剔着牙。他约莫四十上下,身材肥胖,穿着宝蓝色团花锦缎长袍,手指上那枚满绿翡翠扳指水光盈盈,能买下半条街。
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生财的笑容,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出的光,却像腊月里的冰碴子,一下下,无声地刮着马德福的肥肉。
“马老弟,”刘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号令他人的慵懒腔调,“有些日子没见了。听说……最近老弟的生意,红火得很呐?”
马德福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象牙筷子差点掉在桌上。他勉强挤出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托……托刘爷的福,还……还过得去,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刘爷嗤笑一声,放下银签,拿起桌上一个毫不起眼的粗瓷小瓶。那正是“桃花记”的止血散。
“用这个混饭吃?”他拔开木塞,放在鼻端深深一嗅,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随即眼神骤然锐利,像鹰隼盯住了猎物,“马老弟,你这口饭……吃得可比哥哥我油水足多了。”
他晃动着小瓶,里面淡绿色的药粉簌簌作响。
“好东西。”他由衷地赞叹,目光却冰冷,“真是好东西。止血生肌,见效奇快。我手下几个弟兄试过了,比军中特供的伤药还好使。还有那些跟你货一起走的‘桃花记’绣品,花样新奇,针脚扎实,在府城都抢手。”
他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压迫感十足的眼睛死死锁住马德福瞬间煞白的脸,声音压低,却带着千斤重压:
“说说吧,老弟。这独一份的宝贝,哪儿来的?”
马德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
他太清楚刘一虎的手段了。
这青牛镇乃至周边几个乡镇,但凡是能赚大钱的营生,最后要么被他巧取豪夺,要么就得按月给他上供“平安钱”。
那些不肯就范的,不是铺子半夜被人砸得稀烂,就是东家掌柜的莫名其妙断了腿。
他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是……是从南边来的行商,路过……对,路过,卖了我一批,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从哪儿……”
“啪!”
一个精美的白瓷酒杯被狠狠掼碎在马德福脚边,瓷片四溅,酒液淋漓。
翠云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地躲到角落。
刘爷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阴鸷和狠厉:“马德福!”
他直呼其名,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我给你脸,你是真不打算要了,是吧?”
他轻轻一扬下巴。
身后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两个彪形大汉立刻上前一步,肌肉将短打衣衫撑得鼓胀,眼神凶戾,像盯着待宰的羔羊般盯着马德福。
其中一人,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鼓囊囊的位置,那里显然藏着家伙。
马德福的腿肚子彻底软了,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刘爷!刘爷息怒!饶命啊!”他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来磕头,“不是我不说……是……是那供货的人厉害,签了死契,要求绝对保密,要是泄露了……我……我小命不保啊!”
“保密?”
刘爷重新拿起一个空酒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满,看都没看马德福一眼,“在我刘一虎的地盘上,跟我谈保密?”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不再废话,挥了挥手。
门外候着的伙计立刻又端上来几壶酒,都是最烈的“烧刀子”。
“来,马老弟,”
刘爷的脸上又神奇地堆起了那层虚伪的和气,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从未发生,“既然你不肯说生意,那咱们就喝酒。今天,不醉不归。”
马德福心里叫苦不迭,他知道,这就是刘爷惯用的手段——灌酒。
人在意识模糊时,什么秘密都守不住。
可他不敢不喝。
一杯。两杯。三杯……
辛辣灼热的液体像火线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再冲上头顶。
马德福的脸很快变得通红,眼神开始涣散,舌头也大了。
刘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带着蛊惑的回音:
“老弟啊……你这人就是太实诚……有财一起发嘛……这青牛镇,谁不知道我刘一虎最讲义气?”
“你一个人……吞不下这么大的利……撑着了,对身子不好……”
“告诉哥哥……货源在哪儿?哥哥保你以后顺风顺水,平安发财……赚的钱,分你两成干股,怎么样?”
威逼。利诱。
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马德福被酒精浸泡得越来越脆弱的神经。
他眼前闪过林玥儿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闪过周先生递过契约时那严谨郑重的神情;闪过桃花村那片与世无争、炊烟袅袅的安宁景象……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刘爷身后那两个打手腰间那若隐若现的匕首寒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年那个不肯交出货运路线的布商,被人打断双腿扔在镇外乱葬岗的惨状……
冷汗混着烈酒的热气,湿透了里衣。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
“我……我……”他瘫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嘴巴无意识地开合。
刘爷凑得更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在哪儿?嗯?告诉哥哥,哪个村?哪座山?”
酒精最终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极致的恐惧压倒了那份脆弱的信义。
马德福的脑袋一歪,含糊不清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
“桃……桃花……村……”
这三个字,微弱得像蚊蚋。
却如同三道惊雷,炸响在刘爷耳边!
他猛地坐直身体,肥胖的身躯展现出不相称的敏捷,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和毫不掩饰的贪婪!
“桃花村?”他紧盯着醉死过去的马德福,再次确认。
回答他的,只有马德福响起的鼾声和酒嗝。
刘爷不再看这摊烂泥。
他慢慢靠回椅背,肥胖的手指重新拿起桌上那个“桃花记”的粗瓷药瓶,在指尖灵活地把玩着。
脸上那层伪善的和气彻底剥落,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锁定猎物后的残忍、贪婪与势在必得。
他盯着瓶身上那简简单单的桃花标记,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冷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藏在深山里的、能下金蛋的母鸡。
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向两边咧开。
勾勒出一个冰冷而狰狞的。
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