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嗓子“买大”,清亮中带着一丝破音的沙哑,像一滴滚油溅进了沸水里。
整个嘈杂的大堂,竟因此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那张最大的赌桌上。桌边,一个衣衫脏污、满脸黑灰的年轻人,正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荷官面前的骰盅。他身前,那几两碎银和十几个铜板,散乱地堆在“大”字格里,显得那么可怜,又那么刺眼。
“呵,哪来的穷鬼,也敢上桌?”旁边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客,不屑地啐了一口。
“看他那样子,八成是把老婆本都输光了,这是最后一把了。”
“买定离手!”
肌肉虬结的荷官面无表情,粗壮的手臂稳稳按在骰盅上,沉声喝道。他的目光在李闲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半分停留,仿佛他和其他赌客没有任何区别。
李闲的心跳在加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道隐晦的目光,从二楼的某个方向落在了自己身上。
鱼儿,开始注意这颗不起眼的鱼饵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容,冲着荷官喊道:“开!快开!老子今天就要翻本!”
那副疯癫的模样,让周围的嘲笑声更响了。
荷官手臂一抬,骰盅揭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那三颗静静躺在底座上的骰子,又看了看李闲面前那堆翻了一倍的银钱,眼神里充满了错愕。
李闲的呼吸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他双手颤抖着,一把将所有银钱都扒拉到自己面前,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
“妈的,转运了!转运了!”他语无伦次地叫着,然后猛地抬起头,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扫视着众人,将所有银钱再次一把推了出去。
“继续!全押!还押大!”
这一次,没人再嘲笑他了。
赌徒们都信邪。他们看着李闲,眼神里多了一丝狂热和贪婪。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在他身边,扔下了自己的赌注。
“跟了!我也押大!”
“算我一个!”
荷官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李闲一眼,重新盖上骰盅,手臂开始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晃动起来。
“哗啦啦……”
骰子在盅内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李闲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的心神,高度集中。在成为布局境风水师后,他的五感本就远超常人。此刻,他更是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附着在了赌桌的“气场”之上。
他看不到骰子的点数,但他能“听”到。
能听到骰子每一次翻滚、碰撞后,那细微到极致的重量偏移,能感觉到整个赌桌上,那股名为“运气”的虚无气流,正在朝哪个方向汇集。
这并非作弊,而是一种超越常理的洞察。
“开!”
骰盅打开。
“二、五、六,十三点,大!”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声。
李闲面前的银钱,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他的脸色因为过度亢奋而涨得通红,身体微微摇晃,像个喝醉了酒的酒鬼。
“再来!!”他嘶吼着,将所有的银钱再次推了出去,动作粗暴而决绝,“老子今天跟‘大’字杠上了!”
连赢两把,已经不是单纯的运气了。
荷?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有再动手,而是对着人群后方使了个眼色。很快,一个身材干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挤了进来,接替了他的位置。
新荷官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他冲着李闲和善地笑了笑,那笑容却看得人心里发毛。
“这位小哥手气旺啊。”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换个玩法,猜单双,如何?”
李闲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角落里那道纤弱的身影。萧倾歌依旧靠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李闲知道,她正看着自己。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之前在巷子里,他顺手“舔”了一下那个被他用木牌砸晕的内门弟子。信息流一闪而过,此刻才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目标名称:木】【身份:青木宗内门弟子】【状态:中度昏迷】【四方赌坊(债务五十两)】【备注:嗜赌成性,入不敷出。今日当值,本想借巡查之机,来赌坊寻机捞一笔……】
原来如此。
李闲的嘴角,勾起一抹更加玩味的弧度。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行啊!”他猛地一拍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玩什么都一样!老子今天就是赌神附体!来!摇!”
山羊胡荷官笑了笑,拿起骰盅。
他的动作,比刚才那个壮汉快了何止一倍。骰盅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一道幻影,骰子碰撞的声音也连成了一片,根本无法分辨。
周围的赌客们纷纷下注,大部分人依旧跟着李闲押“大”,但也有人开始犹豫。
李闲却像是没听见那惑人心神的声音,他只是盯着荷官那张笑眯眯的脸,在他即将停手的那一刹那,猛地将面前所有的银钱,推向了“双”字格。
“押双!全押!”
这一手,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山羊胡荷官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小哥,可想好了?”
“少废话!开!”李闲不耐烦地吼道。
荷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揭开了骰盅。
“一、三、四,八点,双!”
人群彻底炸了。
“我操!又中了!”
“这小子是神仙吧!”
李闲面前的银锭,已经超过了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他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更加疯狂。
“继续!”
“单!”
“开!一、一、二,四点,双!”
输了。
堆积如山的银子,瞬间被荷官划走了一半。
李闲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荷官的衣领,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对方脸上:“你他妈出老千!”
山羊胡荷官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发作,旁边已经冲过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一人一边,抓住了李闲的胳膊。
“放开我!”李闲疯狂地挣扎着,“你们这黑店!出老千!”
他的表演,完美地诠释了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
周围的赌客们,看他的眼神也从刚才的崇拜,变回了怜悯和幸灾乐祸。
“这位爷。”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护卫身后传来。
李闲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四方坊,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信’字。输赢全凭手气,从不做那下三滥的勾当。”管事淡淡地说道,“您要是没钱了,可以离桌。要是想闹事,也得掂量掂量,这里是什么地方。”
话语不重,威胁的意味却十足。
李闲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他粗重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绝望的颓然所取代。
他甩开护卫的手,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剩下的那一半银子,喃喃自语:“没了……全没了……”
他状若失魂地垂下头,但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向那个阴暗的角落,嘴角勾起一抹只有他自己和“观众”才懂的,一闪即逝的弧度。
戏,才刚刚进入高潮。
管事见他老实了,便挥了挥手,示意护卫退下。
赌局继续。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李闲彻底成了一个笑话。他时而赢,时而输,但输多赢少。他下的注越来越大,神情也越来越癫狂,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他面前的银子,从五十两,变成三十两,又变成十两……
最后,当他将最后一块碎银,颤抖着押在“大”字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荷官开出“小”时,他整个人都垮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无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滚吧,穷鬼!”
“没钱还占着位置!”
周围的赌客们,开始不耐烦地驱赶他。
就在这时,那个管事又走了过来。他没有看李闲,而是对着荷官吩咐道:“给他换一百两筹码,记在账上。”
荷官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
一百两崭新的银质筹码,被推到了李闲面前。
李闲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点。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管事。
管事这才低下头,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笑容:“我们坊主,想请这位爷上楼喝杯茶。不知,可否赏光?”
李闲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正戏,终于要开场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破烂的衣服,脸上颓然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输光了一切后,反而无所畏惧的痞气。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