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空气,比前堂要湿冷得多。
一股混杂着腐烂木屑、汗水与廉价皂角的味道,蛮横地钻进李闲的鼻腔。
这里没有青石铺地,只有被无数双脚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土地,角落里堆着小山般的木柴,几名同样穿着灰色杂役服的汉子,正麻木地挥舞着斧头,机械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
“都他娘的看什么看!新来的?”一个粗哑的嗓门炸响。
李闲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中年管事,正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木棍,朝他们这几个新人走来。
他眼神凶悍,像打量牲口一样在几人身上来回扫视。
“我叫周通,是这劈柴处的管事,到了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周通走到李闲面前,用木棍戳了戳他的胸口,力道不小,“第一,不许多嘴。第二,不许偷懒。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别他娘的给我惹事!”
“是,是,周管事。”李闲弓着背,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其他几个新人也噤若寒蝉,连连点头。
周通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你们这帮废根,能在外事堂混口饭吃,是宗门赏你们的福气,都给我记住了,你们的命,比脚下这根柴火还贱!手脚麻利点,活干完了有饭吃,干不完,就他娘的给老子饿着!”
他随手一指角落里一把卷了刃的破斧头,和一堆还没处理的原木:“你,李蛋是吧?去,把那堆给我劈了。天黑之前,劈不完三百根,晚饭就别想了。”
说完,他便背着手,像巡视领地的野狗一样,踱步到一旁的屋檐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李闲点头哈腰地应着,走到角落,捡起了那把破斧头。
斧柄油腻湿滑,斧刃上满是缺口,一看就是最差的工具。他掂了掂,分量倒是不轻。
他没有立刻开始干活,而是将精神力悄然凝聚,落在了手中的斧头上。
【心念,注视。】
【叮!检测到目标蕴含‘残余怨念’……交互判定中……】
【名称:废弃的伐木斧】
【状态:濒临报废】
【规则无】
【浅层信息解析:‘周通这狗日的,专拿最硬的铁桦木给新人下马威’……‘上一个用它的杂役,手腕被震伤,第二天就被赶出去了’……‘斧刃的缺口别对着木节硬来,那是蠢货干的事’……‘顺着那条最浅的纹理劈,能省一半力气’……】
一连串驳杂混乱,充满了负面情绪的碎片信息涌入脑海。
李闲的眉毛不易察察地挑了一下。
看来,这劈柴处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还要“精彩”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些负面信息摒除。
他学着旁边那些老杂役的样子,将一根半人高的原木立好,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狠狠一斧头劈了下去!
“铛!”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脆响在院中格外刺耳。斧头砍在木头上,竟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道,震得李闲虎口一阵火辣辣的发麻。
“嘿,又来个傻子,那是铁桦木,专门给新人练手用的,比石头还硬。”
“让他劈去吧,第一天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不震麻几次手,学不乖。”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周通被那刺耳的声音惊动,他掀开一道眼缝,看到李闲的窘状,嘴角撇出一丝刻薄的冷笑:“废物!光有力气顶个屁用?天黑前劈不完三百根,你就抱着木头啃吧!”
李闲像是没听见那些议论,甩了甩发麻的手,看着那坚硬如铁的原木,眼神里没有丝毫气馁,反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作为布局境风水师,他对万物纹理与‘势’的流转本就敏感。他闭上眼,感应悄然展开。
在他眼中,这根铁桦木不再是死物,其内部扭曲的纹理、紧实的木节,都构成了一张复杂的气脉流转图。刚才那一斧,正是斩在了“气”最凝滞的节点上,自然吃力不讨好。
“原来如此……顺势而为,而非逆势强攻。”
李闲再次睁眼时,眼神已经变了。他调整了呼吸,改变了站姿,腰腹发力,带动整个身体的力量,顺着手臂,灌注到斧刃之上,对准了刚刚感应到的木材纹理的薄弱之处。
第二斧,落下!
“咔嚓!”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闷响,而是清脆的破裂声。
斧刃精准地嵌入了木材的纹理之中,深入近半。
周围的嗤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偷瞄这边的老杂役,眼神里都透出几分惊讶。
他们很清楚,这种铁桦木,就算是他们这些劈了几年柴的老手,也得三五斧才能劈开。这小子第二斧就有这效果,可不是单靠蛮力能做到的。
李闲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他抽出斧头,再次举起。
第三斧!第四斧!第五斧!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仿佛不是在劈柴,而是在演练一套玄奥的武学。每一斧落下,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点上,力量层层叠加。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坚硬的铁桦木,应声而裂,整齐地分成了两半。
李闲长长呼出一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没有停歇,立刻又搬来了第二根原木。
“屋檐下,原本闭目养神的周通,鼻子轻轻嗅了嗅,他似乎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不是汗味,而是一种……气血运转极为顺畅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睁开一条眼缝,当看到李闲那流畅得不像新手的动作时,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与疑惑。”
……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
萧倾歌盘膝坐在床榻上,双目紧闭。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叫卖声,和自己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李闲已经离开了一个多时辰。
她并不为他的安全担心。那个男人,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总能在最绝望的境地里,找到一条匪夷所思的活路。
她此刻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青石关城门口,那个中年执事用来测试根骨的黑色石盘,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灵根?
这个词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圣月皇朝的修行体系,更注重血脉与灵气,对于天地灵气的感应和亲和度,反而没那么看重。
可这里不同。
东境的天地规则,显然是以“愿力”为基础,构建起了三大宗门那套“神道法域”。
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根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她缓缓伸出右手,白皙如玉的手掌摊开在身前,凝神静气,尝试着去感知这片天地间,那些无处不在的,被此地之人称为“灵气”的东西。
在中原,她做过类似的尝试。那里的天地灵气稀薄得像垂死之人的呼吸,微弱,且充满了死寂的暮气。
但在这里……
当她的神魂如触须般探出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变了颜色。
空气中,不再是空无一物。
无数比尘埃还要细小的光点,在她周围欢呼雀跃地浮现。
一点点璀璨的金色,锋锐,凌厉。
一点点温润的绿色,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一点点轻柔的蓝色,灵动,包容。
一点点炽热的红色,狂暴,灼热。
一点点厚重的黄色,沉稳,坚实。
金、木、水、火、土!
五行灵气,竟是如此的活跃,如此的清晰!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在五色光点的更深处,一缕缕纯粹的白色光辉,和一团团深邃的漆黑暗影,也随之显现,泾渭分明,却又相互依存。
光明与黑暗!
紧接着,一抹跳跃的紫色电弧,在她指尖一闪而逝,带着毁灭与新生的气息。
雷霆!
最后,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色气流,在她掌心缓缓盘旋。
仅仅是感知到它,萧倾歌的神魂就传来一种万物归于沉寂的冰冷与终末之感,仿佛它凌驾于五行阴阳之上,是万法的终点。”
一,二,三……九!
整整九种不同属性的灵气光点,如同受到帝王召唤的臣民,疯狂地朝着她的身体汇聚而来!
萧倾歌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与天地灵气的亲和力,会高到如此恐怖的境地!
这已经不是亲和了,这是掠夺!
九色灵气洪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以她为中心,疯狂倒灌。房间里的桌椅开始轻微地震颤,桌上的茶杯表面,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纹。
“嗡——”
一声低沉的龙吟,并非从她口中发出,而是从她的神魂深处,从她的血脉源头,轰然炸响!
那九色灵气旋涡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俯瞰众生的龙影在她神魂中盘旋咆哮!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远古记忆随之苏醒,让她瞬间明悟——这并非简单的灵根,而是传说中统御九行、归于一体的……神龙之脉!
哪怕是在上古灵气充裕的时代,拥有这种灵根血脉的人,也足以被称为神只的后裔!
可此刻,这幅神脉带给萧倾歌的,却不是惊喜,而是致命的危机!
百草翁的话犹在耳边——神魂是海,肉身是舟。可此刻,她的神魂之海竟引动了外界真正的灵气汪洋,两片“海洋”悍然交汇,掀起的狂涛瞬间就要撕碎她这具凡人之躯铸成的小舟!
而此刻,这片灵气海洋正掀起狂涛,要将她这叶扁舟彻底撕碎、吞噬!“噗!”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
她的皮肤表面渗出点点血珠,每一寸经脉都像是被撑裂的船板,发出濒死的哀鸣!
剧痛之下,她猛地一咬舌尖,强行维持清明。神魂深处,那份与生俱来、属于皇者俯瞰山河的孤高与决断轰然觉醒,化作一柄无形的凤影之刃,朝着那失控的灵气链接悍然斩去!
该死!
萧倾歌银牙紧咬,凤眸之中闪过一抹决绝。
她不能失控!
一旦这股力量彻底爆发,别说这座客栈,恐怕半个青石关都会被夷为平地。到那时,她和李闲,将再无藏身之处。
她强忍着神魂被撕扯的剧痛,调动起那份与生俱来的,属于帝储的无上意志,强行斩断了与外界灵气的链接!
“给我……回去!”
那盘绕的九彩龙影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却依旧在她的意志下,被硬生生地压回了体内。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平静。
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异象,从未发生过。
萧倾歌瘫软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她的长裙。她抬起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看着掌心那已经消失的九色光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她终于明白,百草翁所言非虚。
她不是没有力量。
恰恰相反,她的力量,强大到连这片天地都感到畏惧。
只是这股力量,此刻对她而言,不是庇护,而是一座随时可能将她和李闲一同活埋的火山。
“李闲……”
她低声念着那个名字,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苦涩。
那个总是一脸玩世不恭的男人,此刻正为了她,在龙潭虎穴里,扮演着一个任人欺辱的蝼蚁。
而自己这个需要他保护的“老板娘”,体内却藏着一条足以焚天煮海的狂龙。
这实在是……太讽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