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她。
这个字,像一根淬毒的冰锥,顺着风,刺入萧倾歌的耳膜,直抵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棋手,甚至连一枚有自主意识的棋子都算不上。她只是一个祭品,一件道具。
她的坚守,她的痛苦,她燃烧生命所维系的“秩序”,在那些真正的棋手眼中,不过是为“主角”登场铺设的,一段足够悲壮、足够动人的背景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救世主”从天而降,在万民的欢呼中,悲悯地“拯救”了油尽灯枯的她,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她这具残骸中最后一点价值,榨取得干干净净。
何其荒谬。
何其……残忍。
那股源自天道诅咒,啃噬骨髓的剧痛,在这一刻,竟变得微不足道。一种更深沉的冰冷,源自尊严被践踏、意志被玩弄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她扶着旗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一股滔天的恨意与悲凉。
她恨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云帆,也不是那个藏在暗处的灰袍人,她恨的是自己的无力。
连选择死亡的方式,都成了一种奢望。
……
陆云帆的命令,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一队气息远比普通士卒更加精悍的亲卫,从军阵中走出。为首的,正是那名陪同在陆云帆身侧的灰袍法师。他手中,捧着一个温润的白玉宝盒,盒中散发出的磅礴生机,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他们没有立刻前进,只是在军阵与土丘之间,寻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像一群耐心的秃鹫,在等待着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告着结局的临近。
山坳中,韩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那名捧着玉盒的灰袍法师,那身灰袍,与那夜出现在王爷帅帐中的身影,何其相似。
“救……”
他咀嚼着这个字,只觉得满嘴都是铁锈的味道。
那不是救。
那是收割。
王爷的计划,比他想象中更加冷酷,也更加……周密。先用军队圈定场地,隔绝外人。再让世子登台,用恩惠收揽人心,将自己塑造成唯一的救世主。最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完成对前朝帝储的“拯救”与“吞噬”。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只是,这幅完美画卷的背景,是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那个在风中即将熄灭的女人。
韩蒙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军人的麻木。
他是王爷的刀,刀,不需要思考。
……
“师兄,他们要动手了!”
另一座山头上,玄木道人焦急地看向玄灵。
玄灵道人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好一出‘仁德世子救忠良’的戏码。陆擎苍这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镇南王府,不但有兵戈铁马,更有菩萨心肠。”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当主角,问过我们青玄宗,也问过……这天道了吗?”
“师兄的意思是?”
“他以为自己是渔翁,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还有猎人。”玄灵道人缓缓站起身,拂尘一甩,指向那群捧着玉盒的亲卫。
“传我密令,让潜伏在艮虎山脉深处的弟子,准备发动‘引煞符阵’。”
玄木道人脸色剧变:“师兄三思!那会再次引爆地煞,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
“努力?”玄灵道人冷哼一声,“我们辛辛苦苦救下来的人,转头就去叩拜陆云帆了,算什么努力?那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声音冰冷,透着一股不惜玉石俱焚的疯狂。
“陆云帆不是要当救世主吗?我就再送他一场更大的灾难!”
“我倒要看看,当地煞洪流再次冲垮他那可笑的军阵,当他那身月白锦袍沾满泥泞与鲜血时,他还能不能笑得那么从容!”
“他要‘救’人,那我们就把水搅得更浑!他想安安稳稳地收割,我就让他连下嘴的机会都没有!”
“乱起来,我们才有机会。不管是那个女人,还是她身上的龙气,都绝不能落入镇南王府之手!”
玄木道人浑身一凛,不再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山风呼啸,玄灵道人看着那盘死棋,嘴角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棋盘,该掀了。
……
土丘之上。
萧倾歌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成了晃动的、昏黄的色块。耳边的风声,百姓的欢呼声,都渐渐远去。
她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了,只剩下一种灵魂被抽离的虚无感。
旗杆,变得无比沉重。
她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倒下,被那些人“救”起,灌下那所谓的“九转续命丹”,吊着最后一口气,像牲畜一样被圈养起来,直到他们找到“嫁接命格”的最好时机。
然后,她的一切,她的血脉,她的身份,她所背负的国仇家恨,都将成为另一个人登上帝座的垫脚石。
不。
绝不。
她可以死,可以被天道诅咒化为飞灰,但绝不能以这种方式,成为仇敌的养料!
一股最后的、决绝的力量,从她灵魂深处涌出。
她要自毁龙气!
哪怕神魂俱灭,也绝不把这圣月皇朝最后的尊严,留给那些窃国之贼!
她闭上眼,开始收缩自己与那面“秩序”大旗的链接,准备引爆体内那最后一缕微弱的皇道龙气。
疯子……
对不起了。
我没能,撑到第七天。
就在她神念微动,即将玉石俱焚的瞬间——
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毫无征兆地,通过她紧握的旗杆,从那张无形的‘秩序’大网的每一个节点,从这片被她意志所笼罩的大地之上,如百川归海般倒灌而入!
那力量,不似龙气的霸道,不似法力的清冷,也不似煞气的暴虐。
它温暖,纯粹,浩瀚如海。
像春日融融的阳光,像万民无声的祈愿。
这股力量,没有去修复她残破的身体,也没有去对抗那恶毒的天道诅咒,而是直接涌入了她即将崩碎的灵魂,如同一道最坚固的堤坝,稳住了她最后的意识。
同时,更多的力量,顺着她的身体,涌入了那面暗红色的“秩序”大旗!
嗡——!
一声肉耳不可闻,却在神魂层面响彻天地的嗡鸣。
那面在狂风中已经有些颓靡的大旗,猛然一振!
旗面之上,不再是那微弱的、象征皇权的暗金色,而是亮起了一片柔和却无法直视的,纯粹的功德金光!
金光如水,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被金光扫过,那些原本还在狂热叩拜陆云帆的灾民,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眼中的狂热褪去,多了一丝茫然与清明。
营地里,那股因人群汇聚而产生的浮躁之气,被瞬间抚平。
所有人的心底,都莫名地生出一种踏实感,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宁。
仿佛天塌下来,只要那面旗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军阵前,陆云帆脸上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僵硬了。
他身旁的灰袍法师,更是如遭雷击,捧着玉盒的手猛地一抖,骇然失声道:“功德之力?!隔空灌注?!他不是在镇压地煞吗,哪来的如此磅礴的功德!这不可能!”
另一边,正准备下令引爆符阵的玄灵道人,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面沐浴在金光中的大旗,脸上的疯狂与算计,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与贪婪所取代。
“不是皇权……这是……人道功德!”玄灵道人先是错愕,随即双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贪婪光芒,死死盯着那面旗,“那个疯子……李闲?!他竟然能将功德之力,隔空加持到这种地步!这东西……比那道龙气珍贵万倍!”
风暴的中心,土丘之上。
萧倾歌缓缓睁开了眼。
她依旧虚弱,依旧油尽灯枯。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有绝望与悲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股温暖的力量,正通过她,源源不断地注入大旗,构建起一道比皇权更加坚不可摧的“秩序”之网。
她终于明白,那个疯子临走前,让她立起这面旗的真正用意。
这面旗,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战场。
它是一个坐标。
一个让他,能将积攒的无量功德,精准投放到这片土地上的坐标。
萧倾歌抬起头,目光越过千军万马,越过那些惊骇失色的“棋手”,望向了钟楼的方向。
她惨白的唇角,缓缓勾起。
那笑容,依旧凄美,却带上了一丝……嘲弄。
你们的棋局,结束了。
现在,是他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