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水雾洒落,带着江水的清凉,浇在狂热的人群头上,却没能浇熄他们心中的火焰。
神迹!
这是真正的神迹!
金衣大师没有请来天兵天将,却让临江之水为他立起了一面指向苍穹的镜子!
“青玄山!千鸟观!”
“原来是这帮道貌岸然的贼道士!”
“千年的血债!一定要他们还!”
人群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仿佛要将天都掀翻。
明心站在人群之中,如坠冰窟。
周围的每一声呐喊,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看见的不是狂热的百姓,而是一张张扭曲的、充满怨恨的脸。这些脸,与他神识中感知到的,那三万军魂的怨气,渐渐重叠。
他暴露了。
不,是整个青玄宗,都被那个金衣小子,用一场惊世骇俗的阳谋,赤裸裸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对方那句轻飘飘的“我来收”,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就是说给他听的。
那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种洞穿了一切的自信。
观主的命令在脑中回响。
——那就让他,永远也开不了口。
明心缓缓低下头,藏在袖中的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捻,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符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杀机,如深渊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直接动手,愚蠢至极。此刻谁敢对那金衣小子不利,谁就会被这数万狂热的信徒撕成碎片。
但,千鸟观的手段,又岂止是刀剑?
一缕比发丝更细,比尘埃更微的灰色气劲,从他指尖逸散而出,无声无息地融入嘈杂的空气,如一条寻找猎物的毒蛇,绕开所有阻碍,精准地射向高台之上,那个正准备转身接受万民朝拜的身影。
【噬魂刺】。
青玄宗的秘传阴损道术,不伤肉身,专灭魂火。中者魂魄会如风中残烛,迅速熄灭,死状与暴病猝死无异,任谁也查不出半点痕迹。
师兄,你太多虑了。
不过是一个走了狗屎运,能沟通军魂的江湖骗子。
待我灭了他的魂,这场闹剧,便该收场了。
明心眼中,那潭死水般的平静,重新浮现。
然而,就在那缕【噬魂刺】即将触碰到李闲后心的瞬间,异变陡生!
高台上的李闲,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猛地一滞。
“嗡——”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恐怖波动,以李闲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炸开!
那不是真气,不是法力,而是一股凝练到极致的,混杂着铁血、杀伐、怨毒、不甘的滔天煞气!
三万军魂,在这一刻,仿佛被激怒的蜂群,齐齐发出无声的咆哮!
明心的【噬魂刺】,就像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
那缕灰气非但没能刺入,反而在接触到那层煞气壁垒的刹那,被其中蕴含的庞大负面情绪瞬间同化、引爆!
“噗!”
明心如遭雷击,喉头一甜,一口逆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骇然抬头。
只见台上的李闲,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猛地转过身,脸色煞白,一手捂住胸口,张嘴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李闲苍白的脸上和那抹刺目的血红上。
“大师!”
钱德贵和方文山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上台去。
李闲却一把推开他们,抬起一只颤抖的手,遥遥指向人群中明心所在的大致方位,眼中燃烧着一种被触怒的狂怒。
“好胆!”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雷霆之威,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藏头露尾的鼠辈!竟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暗箭伤人!”
“你以为,你这点下三滥的手段,能瞒得过天,瞒得过地,瞒得过这三万英灵的眼睛吗?!”
“老狗!你敢咬人?!”
轰!
人群彻底炸了!
如果说刚才他们是狂热,现在就是暴怒!
“有刺客!”
“保护大师!”
“是千鸟观的妖道!他们恼羞成怒了!”
数万百姓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愤怒的声浪化作实质的音波,朝着李闲所指的方向席卷而去。无数人目眦欲裂,试图从人群中找出那个胆敢伤害他们活神仙的凶手。
前排的百姓甚至开始自发地向前拥挤,那股人潮涌动的力量,让负责维持秩序的城卫军脸色惨白,手中的长枪被挤得东倒西歪,阵型摇摇欲坠。
明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他周围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四面八方,投来了成千上万道怀疑、愤怒、审视的目光。
他失败了。
【噬魂刺】不仅被挡下,还被对方当场揭穿,甚至……反噬了他。
那股军魂煞气的反震,让他此刻气血翻涌,魂识刺痛。
更可怕的是那个金衣小子。
他那句“老狗,你敢咬人”,轻蔑到了极点,却也精准得让明心头皮发麻!
他怎么会用“老”字来骂?是巧合,还是他真的看穿了自己的伪装,知道藏在人群里的不是什么年轻刺客,而是一个修行多年的老辈人物?这个念头一起,明心便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了对方面前。
这不是一场仪式。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全城百姓做诱饵,逼他出手,再用他自己的攻击,来坐实千鸟观罪名的陷阱!
一环扣一环,狠辣至极!
明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掉进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台上那个正被众人簇拥,一副摇摇欲坠、悲愤交加模样的李闲,将那张年轻却无比狡诈的脸,刻进了骨髓里。
然后,他身形微微一晃,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几个闪转,便消失在了混乱的人潮之中。
……
半个时辰后,染坊的小院。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界依旧沸反盈天的喧嚣。
“公子!您怎么样?伤到哪了?快!快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
方文山和钱德贵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李闲,两人脸上的冷汗还没干透,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闲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可一进院门,他原本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挺,推开两人,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端起凉透的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噗——”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茶水,用袖子随意地抹了抹嘴,长长舒了口气。
“他娘的,那老阴比下手是真黑。”李闲骂了一句,脸上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但随即又微微皱眉,揉了揉心口,“不过这阴招是有点门道,魂魄被那股煞气撞了一下,现在还有点发凉。演戏也是个力气活啊。”
方文山和钱德贵,彻底看傻了。
“公……公子,您……您没事?”钱德贵结结巴巴地问。
“有事,但死不了。”李闲晃了晃脖子,发出“嘎嘣”一声脆响,“挨了一下,不演得像一点,怎么把那条老狗逼出来,又怎么让他夹着尾巴滚蛋?”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现在,全临江府的百姓都知道了。千鸟观不仅是千年元凶,还是输不起就搞暗杀的卑鄙小人。这出戏,才算唱圆满了。”
钱德贵浑身的肥肉一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这才明白,今天江边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在这位爷的算计之中。
引动天机是戏,被刺受伤,同样是戏!
这位爷,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他……他简直比鬼神还可怕!
李闲没理会两人的震惊,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回味着刚才那道【噬魂刺】的感觉。
那股力量,阴冷、歹毒,充满了对魂魄的恶意。
但最核心的,是一种贪婪的、想要吞噬一切生机的……饥饿感。
就像一个饿了千年的恶鬼,看到了满桌的盛宴。
他想起青玄宗的“聚魂转生”之术,想起他们把三万军魂当“矿藏”炼。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这些道士,所求的恐怕不仅仅是力量。
他们用怨气炼魂,用生机续命。
他们在……对抗死亡。
“想长生啊……”李闲睁开眼,望向东北方,嘴角勾起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看到满地金元宝的贪婪笑容,“好事啊!小爷我最喜欢跟想活命的人做生意了。一千年的债,拿命还是轻了,不如……拿你们整个青玄山的功德和气运来买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