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眼管家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看向李闲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些许忌惮。
去刘府的路，不长，却格外难走。
回春堂门口还只是窃窃私语，越往镇中心走，那些毫不掩饰的、带着敌意的目光就越多。
镇民们自发地站在街道两旁，像看什么十恶不赦的囚犯一样看着李闲，眼神里，有鄙夷，有愤怒，还有一种被打破了安宁生活的怨气。
“就是他！听王二麻子说，就是他妖言惑众，咒得刘大少爷下不来床！”“一个外乡人，也敢污蔑我们刘大善人？我看他就是想钱想疯了！”“我们黑木镇安生了几百年，全靠刘家积德行善，这小子一来就没好事，把他打出去！”
“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心肠这么黑？败坏刘大善人的名声！”
“把他赶出黑木镇！”
有一个大婶，一边骂李闲，一边念叨着：“多亏了刘员“外去年施粥，我家狗蛋才没饿死，这天杀的骗子敢害我们恩人！”
旁边一个跛脚的汉子也跟着啐了一口：“没错！我这腿当年就是刘家请大夫给保住的！谁跟刘家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们黑木镇的好日子都是刘家给的，这外乡人一来就没好事，把他打出去！”
唾骂声此起彼伏。
李闲却像是没听见，双手枕在脑后，强行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轻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吸一口气，太阳穴都针扎似的疼，但他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灿烂了，东张西望，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那份嚣张的姿态，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大婶冲他“呸”了一口，把脸扭到一边。
李闲也不恼，耸耸肩，继续往前走，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让那些叫骂的镇民都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声音反而小了下去。
石头跟在他身后半步，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如临大敌，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子，将他们凌迟，可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却依旧轻松得像一根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刘府朱门高墙，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透着一股与黑木镇格格不入的富贵与威严。
管家在门口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的倨傲又回来了几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闲迈进门槛，脚下的青石板光滑如镜，映出雕梁画栋的倒影。穿过几重庭院，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精。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散发着金钱和岁月堆砌出来的厚重感。
只是在这份厚重之下，李闲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腐朽的气息。不是木头烂了，而是根。这宅子的根，从地基深处，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
正堂里，一个身穿锦缎员外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美髯的中年人端坐主位。
他看起来不像个为富不仁的乡绅，反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宿儒，眼神温和，气质沉稳。
但在李闲的“注视”下，这温和气质的表皮之下，却盘踞着一团灰黑色的衰败之气，正从他的头顶百会穴丝丝缕缕地逸散，那是祖上阴德耗尽，福泽见底的征兆。
这宅子，和他的人一样，根都烂了。
李闲的目光在那中年人脸上一扫而过，心里便有了数。
眼前这位，锦衣华服，气度温文，瞧这卖相，还真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大善人派头，怕不就是黑木镇供了几百年的那块活字招牌。只是那温和的眼神底下，藏着一丝怎么也化不开的阴沉，跟这宅子一样，根都烂了。
他没有看李闲，而是先对着石头点了点头，温言道：“石头，你也是镇上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也跟着外人胡闹？回去吧，今天的事，我不与你计较。”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石头脸色一白，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却一步未退。
刘员外这才将目光转向李闲，那温和的眼神里，藏着一丝审视的冷光。“你就是李闲？”
“是我。”李闲没等他发话，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还顺手从桌上拿起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蹭，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刘员外是吧？久仰大名。你家这苹果不错，挺甜。”
刘员外没有动怒，反而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长辈看顽劣子侄般的惋惜：“年轻人，有这份胆魄，若是用在正途，未必不能出人头地，何苦要行此下策，自误前程呢？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老夫给得起，就当是……交个朋友。”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吧，你想要什么？金子？还是银子？开个价。只要我刘家给得起，这件事，到此为止。你拿了钱，离开黑木镇，我们两不相欠。”
他把这件事，定性为了一场敲诈。
“价钱？”李闲又咬了一口苹果，嚼得咔咔作响。
他咽下嘴里的果肉，却没有再笑。他将吃了一半的苹果随手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一推，苹果滚到了桌子中央，正好停在刘员外和他之间，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神里再没有半分玩世不恭，只剩下冷冽的审视。
“刘员外，你搞错了。我不是来要价的，”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是来收账的。”
刘员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们刘家，欠了卫将军和他三万兄弟几百年的香火。这笔账，可不是金子银子能还得清的。”李闲将果核随手一抛，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墙角的痰盂里。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踱步到大堂中央，仰头看着那块写着“乐善好施”的巨大牌匾，啧啧称奇。
“这块匾不错，金字写得真亮堂。就是不知道，这每一个笔画里，都烧了多少忠魂的骨头？”
“放肆。”刘员外的声音没有提高，却像是腊月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堂内的暖意。
他没有拍桌子，只是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却沉重的“嗒”，让所有家丁的心都跟着一跳。
他慢慢站起身，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种被冒犯到极致的冰冷，“看来，是我对你太客气了。”
大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闲却像是没看见那些明晃晃的棍子，他转过身，直视着刘员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嘲弄。
“放肆？刘员外，跟我比放肆？我顶多算是在将军灵前多敬了三杯酒，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家祖宗呢？那是直接把人家的牌位当引火柴，把镇压英魂的祠堂当自家风水宝地，踩着三万忠骨的脑袋，换你们刘家几百年的富贵！这笔债，你说该怎么算？”
“刘员“外，我时间不多，你儿子时间也不多。我再问你一遍，道歉，还是不道歉？”
“你……”刘员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城府和口才，在这个无赖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
“看来是不打算道歉了。”李闲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也行。那咱们就换个玩法。”
他忽然凑近刘员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猜，今晚子时一过，你家大少爷，是先烧成个傻子呢，还是直接就凉透了？”
刘员外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句话，精准地踩在了他最恐惧的那根弦上。
“送客！”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说完便拂袖转身，背对李闲，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闲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朝外走去。路过石头身边时，他低声说了一句：“看见没，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在刘府家丁们杀人般的目光中，走出了朱红大门。
直到李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刘府那压抑的气氛才轰然爆发。
“老爷！就这么放他走了？这小子太嚣张了！”一个家丁头目愤愤不平地说道，“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现在就去把他绑了，沉到镇外的黑水潭里去！”
“蠢货！”三角眼的管家呵斥道，“大少爷的命还悬在那人一念之间！他既然能让大少爷无端发烧，就能让他无端暴毙！现在动他，你是想让大少爷立刻给他陪葬吗？”
刘员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怒气已经褪去，只剩下阴沉和疲惫。他坐回太师椅上，揉着发痛的额角。
他当然想弄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可他不敢赌。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管家，”他沙哑地开口，“青山观那边，怎么说？”
管家躬身道：“派去的人回来了，青山观的清尘道长说，大少爷这是中了邪祟，但他道行浅，不敢轻易出手，怕惊扰了背后的大凶，让老爷您……另请高明。”
刘员外颓然坐倒，喃喃道：“连清尘道长都怕了……难道真要我向那竖子低头？”
整个大堂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那三角眼的管家眼珠一转，忽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老爷，黑木镇附近，未必没有高人。”
刘员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三角眼管家眼珠一转，凑上前低声道：“老爷，寻常道长不行，或许……咱们可以请更厉害的道长。”
刘员外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管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阴狠：“老爷可还记得十年前邻县那场水灾？小人当初奉您的命去送赈灾款，曾有幸见过一位从千鸟山下来的高人，他没画符念咒，只沿着河岸走了几圈，打下几枚瞧着不起眼的石钉，就硬生生让那滔天洪水绕着县城走了！
他说那不叫蛮力镇压，叫‘借势’，借山川大河之势！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才是专门克制那小子这种旁门左道的利器啊！”
刘员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光芒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充满了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狠意。道歉？绝无可能！他刘家的金字招牌，就是他的命！
他猛地一拍扶手，坚硬的红木扶手应声开裂，木刺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血顺着裂纹渗出。
他脸上的阴沉被一种扭曲的亢奋所取代，呼吸急促，眼神血红：“对！他不是会请鬼吗？那我就去请个能降妖捉鬼的祖宗！他不是懂点风水吗？我就去请个能改天换地的活神仙！他想刨我刘家的根，我就让高人先把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备最好的马车！把库房里那支三百年的老山参，还有那对前朝的玉如意，全都带上！”刘员外霍然起身，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一把抓住管家的衣领，声音压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你连夜去千鸟山，告诉那位高人，价钱任他开！我刘家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他闭嘴！永远地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