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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过后,皇家女学的梧桐叶开始泛黄,一片片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在青石板路上铺成金褐色的地毯。姜瑶蹲在树下捡拾落叶,指尖拂过叶片上清晰的脉络,忽然想起母亲教她用秋叶做书签的往事——那时母亲总说,叶脉就像人的筋骨,藏着最坚韧的力量。

“姑娘,掌院在正厅召集所有人呢,说是有大事宣布。”青禾踩着落叶跑过来,裙摆上沾着几片金黄的梧桐叶,像缀了串天然的流苏。

姜瑶将一片完整的枫叶夹进《诗经》,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知道了。”她望着正厅的方向,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正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涨潮的海水,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姜瑶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定,就见掌院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快步走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陛下有旨,”掌院展开圣旨,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下月十五是太后寿辰,将在御花园举办皇家宴会,命皇家女学推选三名才艺出众的学子出席,为太后献艺贺寿。”

话音刚落,大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能参加皇家宴会,不仅是莫大的荣耀,更是接近权贵、为家族增光的好机会。姜瑶身边的沈清沅激动得抓住她的手:“太好了!咱们说不定能见到太后娘娘呢!我听说太后娘娘最喜琴棋书画,要是能得她老人家一句夸奖,可比什么评优都管用!”

姜瑶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人群中的姜柔。她穿着件石榴红的褙子,领口滚着圈金线,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此刻她正和几个勋贵小姐低声交谈,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兵部尚书家公子送的定情信物,上周刚在女学里传开。

“掌院,不知推选有什么要求?”户部侍郎家的千金高声问道,她的琵琶弹得极好,显然也对这次机会志在必得。

掌院收起圣旨,清了清嗓子:“本次推选分三轮——琴棋书画任选一项初赛,诗词歌赋复赛,最后由本宫和宫里派来的嬷嬷共同选出最终三人。记住,不仅要才艺出众,更要合乎礼仪,不能失了女学的体面。”

散场时,姜瑶被沈清沅拉着往回走,沿途的梧桐叶被踩得沙沙作响。经过回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姜柔带着丫鬟快步追上来,石榴红的褙子在黄叶的映衬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姐姐打算参加吗?”姜柔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目光落在姜瑶袖中露出的琴谱一角——那是苏夫子刚给她的《梅花三弄》新谱。

姜瑶停下脚步:“还在考虑。”

“姐姐若是参加,可得好好准备。”姜柔笑了笑,指尖划过鬓边的珠花,“我已经请了宫里的张嬷嬷来指导,她可是当年教过先皇后跳舞的,有她指点,想必不会太差。”

这话里的炫耀几乎不加掩饰。姜瑶淡淡一笑:“妹妹有如此资源,想必定能拔得头筹。”

“姐姐过奖了。”姜柔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只是不知姐姐要选什么才艺?总不会还像上次宫规考核那样,靠耍些小聪明取胜吧?”

“妹妹放心,”姜瑶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用实力证明,什么是真正的才艺。”

姜柔被噎了一下,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说罢,带着丫鬟转身离去,石榴红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落叶,留下一道醒目的痕迹。

沈清沅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撇撇嘴:“神气什么?不就是请了个宫里的嬷嬷吗?我听说苏夫子年轻时曾是太乐署的供奉,论琴艺,宫里的嬷嬷未必比得上他老人家。”

姜瑶望着姜柔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她选的应该是舞蹈。”

“你怎么知道?”沈清沅好奇地问。

“她方才站在风口,却刻意挺直腰背,脚步轻稳,显然是长期练舞养成的习惯。”姜瑶捡起一片梧桐叶,叶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而且她的褙子下摆比寻常款式宽松,正是为了方便练舞设计的。”

沈清沅恍然大悟:“那你打算选什么?琴棋书画里,你的古琴最好,不如就选琴艺?”

姜瑶将落叶夹进袖中的琴谱:“我想试试琴诗结合。”

“琴诗结合?”沈清沅眨了眨眼,“是边弹琴边念诗吗?我倒没见过这种表演。”

“不止如此。”姜瑶望着远处的碑林,阳光穿过枝叶,在石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把诗词谱进琴曲里,让琴声和诗句融为一体,或许能有不一样的效果。”

沈清沅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既显才艺,又有新意,肯定能让太后眼前一亮。”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紫藤架下。架上的藤蔓虽然开始枯萎,但仍有零星的紫色花朵顽强地绽放着。姜瑶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真正的才华,不在于炫技,而在于能否打动人心——就像这紫藤花,哪怕只剩最后一朵,也要把香气留在秋风里。

接下来的几日,女学里处处可见埋头苦练的身影。琴房里终日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画室里挤满了临摹名家字帖的学子,连平时最贪玩的庶女都捧着诗集背得摇头晃脑。

姜瑶却显得格外从容。每日清晨,她会去竹林深处练琴,露水打湿裙摆也浑然不觉;午后便在书房研读诗词,将那些意境优美的句子摘录下来,尝试着谱进琴曲;傍晚则跟着苏夫子学习礼仪,从步态到眼神,一丝不苟。

“你这《梅花三弄》里,少了几分傲骨。”苏夫子坐在竹椅上,手里摇着把蒲扇,看着姜瑶抚琴的背影,“梅花生于寒冬,既要经得起风雪,又要留得住清香,琴声里得有这种矛盾的张力。”

姜瑶停下拨弦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凉意:“学生愚钝,不知如何才能弹出这种张力。”

苏夫子放下蒲扇,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册:“你看这宋徽宗的《腊梅山禽图》,梅枝苍劲却有韧性,花瓣娇弱却含傲气,刚柔并济才是梅的风骨。弹琴也是如此,该刚时如金石击节,该柔时如流水潺潺,方能打动人心。”

姜瑶看着画册上的梅花,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她在侯府的角落里发现一株被积雪压弯的梅树,枝桠虽断,却依然开着几朵小小的红花。那时她便觉得,这梅花倒像极了母亲——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学生明白了。”她重新拨动琴弦,琴声初起时如微风拂过梅林,轻柔婉转;渐入高潮时却似风雪骤起,铮铮有声;收尾处又归于平静,余韵悠长,竟真有了几分苏夫子说的“刚柔并济”之意。

苏夫子闭目听着,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有进步。只是还差了点灵气,得把自己放进曲子里,让听的人能看见你心里的梅花。”

从竹林回来时,路过琴房,正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姜瑶停下脚步,透过窗缝往里看,只见姜柔正对着个穿宫装的嬷嬷发脾气,地上散落着几片撕碎的舞谱。

“这动作太难了!我做不到!”姜柔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练了很久。

张嬷嬷一脸严肃地捡起舞谱:“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在太后面前献艺?当年先皇后练《霓裳羽衣舞》,光是一个旋转动作就练了三个月,磨破了多少双舞鞋?你这点痛算什么?”

“我才不要跟先皇后比!”姜柔跺着脚,石榴红的舞裙被踩得皱巴巴的,“我只要比姜瑶强就行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姜瑶?就是那个庶女?她能有什么才艺?不过是靠些小聪明罢了。你是侯府嫡女,身份比她尊贵百倍,只要正常发挥,赢她易如反掌。”

姜瑶悄然后退,转身离开。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丝寒意。她忽然明白,姜柔的骄傲从来不是源于自身的才华,而是依附于“嫡女”的身份——这种建立在虚名之上的骄傲,就像风中的烛火,看似明亮,实则不堪一击。

回到房里,青禾正往桌上摆点心,看见她回来,连忙递上杯热茶:“姑娘,刚才沈小姐送来张帖子,说明日在她房里举办小聚,邀请几个参加初赛的姐妹一起交流心得。”

帖子是洒金宣纸做的,上面画着几枝兰草,字迹娟秀,正是沈清沅的手笔。姜瑶拿起帖子,忽然想起昨日尹若薇偷偷告诉她的话——姜柔私下联系了几个评委嬷嬷,塞了不少金银珠宝,还说要在初赛就把她淘汰掉。

“去准备份薄礼。”姜瑶放下帖子,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几片黄叶正打着旋儿落下,“既然是交流心得,不去显得太不合群了。”

沈清沅的住处就在听雨轩隔壁,是座雅致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桂树,此时正值花期,甜香满园。姜瑶走进院子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位小姐,正围着一张圆桌喝茶,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姜瑶,你可算来了!”沈清沅笑着拉她坐下,给她递了杯桂花茶,“我们正说初赛选什么呢,你打算选琴艺,对吧?”

姜瑶刚点头,旁边的张妙云就接口道:“琴艺虽好,却不如舞蹈抢眼。你看姜柔姐姐,请了宫里的张嬷嬷指导,听说练的是《霓裳羽衣舞》,那可是当年先皇后的成名作,要是跳好了,说不定能直接被太后看中呢。”

户部侍郎家的千金撇了撇嘴:“舞蹈再好,也得看场合。太后娘娘年纪大了,未必喜欢太过花哨的东西。依我看,还是弹琵琶稳妥,既能抒情,又不失雅致。”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姜瑶安静地听着,偶尔抿一口桂花茶。茶里的甜香混着院里的桂花香,让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真正的好茶,不是靠香料堆砌,而是靠本身的韵味。就像人,不必刻意讨好,做好自己就够了。”

“对了,姜瑶,你打算弹什么曲子?”沈清沅好奇地问,“要不要跟我们说说你的构思?说不定我们能给你提点建议呢。”

姜瑶放下茶杯,轻声说:“我想将琴艺和诗词结合起来,边弹边吟诵自己写的诗,或许能有点新意。”

“自己写诗?”张妙云愣了一下,随即掩嘴轻笑,“妹妹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皇家宴会不比寻常场合,若是诗写得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依我看,不如选首唐诗宋词,既稳妥又显文采。”

“我觉得可以试试。”一直没说话的尹若薇忽然开口,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看起来比平时素雅许多,“上次宫规考核,你对礼法的理解就很独到,想必诗词也差不了。而且太后娘娘年轻时也爱写诗,说不定会喜欢你的创意。”

尹若薇的支持让张妙云有些意外,讪讪地闭上了嘴。姜瑶感激地看了尹若薇一眼,想起上次在藏书阁,她确实说过太后年轻时的诗集很有见地,还推荐了几本给她看。

“多谢尹姐姐鼓励。”姜瑶微微一笑,“我会好好准备的。”

小聚过半时,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争吵声。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沈小姐,不好了!姜柔姐姐练舞时崴了脚,正发脾气呢,说要找太医来看!”

众人都愣了一下,沈清沅皱着眉说:“不过是崴了脚,用得着找太医吗?这不是小题大做吗?”

尹若薇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医是宫里的人,让他来看伤,不就是想借太医的口,在宫里传开她为了给太后献艺而受伤的消息吗?既显得她用心,又能博同情,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姜瑶心里一凛。她没想到姜柔为了这次机会,竟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看来这场才艺对决,从一开始就不只是比拼才艺那么简单。

离开沈清沅的院子时,暮色已经降临。桂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姜瑶走在石板路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尹若薇正站在桂树下,月光洒在她身上,像罩了层银纱。

“姜瑶,等一下。”尹若薇快步走上前,递给她一个锦盒,“这个给你。”

锦盒里是块上好的砚台,砚台背面刻着“宁静致远”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姜瑶认出这是上次宫宴上陛下赏赐给尹若薇的那方端砚,连忙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拿着吧。”尹若薇将锦盒塞进她手里,“你写诗需要好砚台,而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姜柔买通了管琴房的嬷嬷,想在你初赛的琴上动手脚,你自己多留意。”

姜瑶握着锦盒的手微微收紧,指尖传来砚台的凉意:“多谢尹姐姐提醒,这份情我记下了。”

尹若薇笑了笑,转身离去,月白的襦裙在夜色中渐渐远去,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梅。姜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高傲的小姐,其实有着通透的心思——她的帮助,或许不是为了拉拢,而是出于对公平的维护。

回到房里,青禾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姜瑶却没有胃口,坐在桌前打开锦盒,看着那块端砚。砚台的石质细腻,摸起来温润如玉,想必是难得的珍品。她拿起笔,蘸了点墨,在宣纸上写下“琴诗和鸣”四个字。字迹虽不及尹若薇的书法苍劲,却透着股从容的气度,让她想起母亲教她写字时说的话:“笔锋可以藏,风骨不能藏。”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屋里,和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香气。姜瑶放下笔,目光落在桌上的琴谱上,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音符,忽然觉得心里无比踏实——无论对手用什么手段,她能做的,就是用最好的状态,弹出最动人的琴声,写出最真诚的诗句。

因为她知道,真正能打动人心的,从来不是华丽的技巧或刻意的讨好,而是藏在才艺背后的真心。就像这桂花,不必与牡丹争艳,却能在秋日里绽放出独有的芬芳。

初赛定在三日后的辰时,地点就在女学的正厅。掌院特意让人在厅里摆了十张桌子,琴棋书画各占两席,评委则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除了掌院和几位夫子,还有两位宫里来的嬷嬷,据说都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

姜瑶到场时,正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外面罩着件浅碧色的褙子,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只插了支玉簪——这是她能找到的最素雅的装扮,既符合礼仪,又不会喧宾夺主。

“姑娘,姜柔小姐已经在那边准备了。”青禾指着角落里的屏风,姜柔正躲在屏风后换衣服,隐约能看见石榴红的舞裙一角,比上次见到的更加华丽,裙摆上似乎还缝着细碎的珍珠,想必转动起来会流光溢彩。

姜瑶点了点头,走到琴席旁坐下。她选的是张七弦琴,琴身是桐木所制,据说是前朝的古物,音色格外清越。她轻轻拨动琴弦,试了几个音,指尖传来熟悉的震动,让她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初赛按抽签顺序进行,姜瑶抽到了第十七号,姜柔则抽到了第三号,显然是想早点出场,给评委留下深刻印象。

轮到姜柔时,屏风缓缓移开,她穿着石榴红的舞裙站在厅中,裙摆上的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乐声响起,她旋转起来,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舞步轻盈,腰肢柔软,确实有几分《霓裳羽衣舞》的韵味。

“跳得真好!”沈清沅在姜瑶耳边小声说,“这身段,这技巧,怕是宫里的舞姬都比不上。”

姜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姜柔的舞蹈确实很出色,尤其是旋转时的稳定性,显然下了很大的功夫。但姜瑶看着姜柔的舞蹈,指尖无意识地在琴身摩挲。她发现姜柔的旋转虽稳,却少了份自然的韵律,像是提线木偶般刻意——就像她这个人,所有的光彩都靠着外物堆砌,内里却空得发飘。

一曲终了,厅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张嬷嬷坐在评委席上,满意地频频点头:“柔小姐这舞技,已有先皇后三成风范了。”

姜柔屈膝行礼,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多谢嬷嬷谬赞,柔儿愧不敢当。”话虽谦虚,眼底的得意却藏不住,目光扫过姜瑶时,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接下来的几位小姐各有千秋:户部侍郎家的千金弹了曲《十面埋伏》,琵琶声激烈如战鼓;大理寺卿的女儿画了幅《松鹤延年图》,笔法细腻;还有位将军府的小姐下了盘围棋,棋风凌厉,竟与男子不相上下。

轮到姜瑶时,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厅中。正欲落座,忽然发现琴弦有些不对劲——第三根弦比平时松了半分,若不仔细分辨,很容易在弹奏时走音。她想起尹若薇的提醒,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捻,果然摸到弦轴处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怎么了?”掌院见她迟迟不开始,疑惑地问道。

姜瑶没有声张,只是平静地调了调弦:“回掌院,琴弦有些松了,略作调整便好。”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寻常的准备工作,可站在屏风后的姜柔却攥紧了拳头——她特意让人在弦轴里塞了些细沙,本想让姜瑶在弹奏时出丑,没想到竟被她轻易识破。

调完琴弦,姜瑶抬手拨弦,清越的琴声如流水般淌出,正是她改编的《梅花三弄》。与寻常版本不同,她在曲中加入了几处自己创作的变调,时而如寒梅初绽,轻柔婉转;时而如风雪骤起,铮铮有声;时而又如暗香浮动,余韵悠长。

弹到高潮处,她忽然开口吟诵:“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与琴声完美融合,竟让听者仿佛真的看到了风雪中的红梅,在严寒中傲然绽放。

评委席上的李嬷嬷原本闭目养神,此时忽然睁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年轻时也曾学过琴艺,自然听得出这琴声中的风骨。

一曲终了,厅内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沈清沅激动得站起身,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打翻:“太好了!姜瑶,你弹得太棒了!”

姜瑶起身行礼,刚要退回座位,张嬷嬷忽然开口:“这曲子虽有新意,却太过标新立异。皇家宴会讲究规矩,如此改编古曲,怕是不合时宜吧?”

这话显然是故意刁难。姜瑶从容应对:“嬷嬷此言差矣。古曲之所以能流传千古,正因后人不断赋予它新的生命力。就像这梅花,年年绽放,却岁岁不同,正是这份变化,才让它历经寒冬而不凋。”

李嬷嬷点了点头:“说得好。哀家倒是觉得,这琴诗结合的创意甚好,既显才情,又有意境,比单纯的炫技更得韵味。”

张嬷嬷被噎了一下,悻悻地闭上了嘴。姜柔坐在屏风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没想到姜瑶不仅没出丑,反而赢得了李嬷嬷的赞赏,这让她精心准备的舞蹈顿时失了光彩。

初赛结果公布时,姜瑶与姜柔并列第一,共同进入复赛。消息传开,女学里顿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姜柔,说她的舞蹈华丽大气,最适合皇家宴会;另一派则拥护姜瑶,赞她的琴诗结合独具匠心,更显才情。

“我就说姐姐定能脱颖而出。”沈清沅拿着复赛的题目来找姜瑶时,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复赛是诗词创作,题目是‘秋意’,这可是你的强项!”

姜瑶看着题目,忽然想起昨日在藏书阁见到的赵珩。他正拿着本《秋兴八首》研读,见她进来,笑着说:“秋日虽萧瑟,却藏着收获的喜悦,若能写出这份矛盾,便是好诗。”

“我打算写组诗。”姜瑶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秋兴四首”四个字,“从秋景、秋声、秋思、秋获四个角度入手,或许能更全面地展现秋意。”

沈清沅凑过来看她写诗,忽然指着窗外:“你看,姜柔正往李嬷嬷的住处去呢,手里还捧着个锦盒,怕是又想送礼走后门。”

姜瑶抬头望去,果然见姜柔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笔尖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随她去吧。真正的才华,不是靠送礼就能得来的。”

她低头继续写诗,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在地上铺成金褐色的地毯,像极了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那些靠投机取巧得来的荣耀,终究会像落叶般被风吹散,唯有真正的才华,才能如松柏般经冬不凋。

复赛定在三日后的午后,考场设在女学的吟月亭。亭外种着几株菊花,黄的、白的、紫的,开得正盛,倒应了“秋意”的题目。

姜瑶到的时候,姜柔已经坐在亭中,面前摆着文房四宝,正故作悠闲地磨墨。她今日穿了件蟹青色的褙子,看起来比往日素雅了些,可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还是暴露了她的刻意。

“姐姐来得正好,”姜柔抬头一笑,“我刚想请教姐姐,这‘秋意’该从何下笔呢?是写‘自古逢秋悲寂寥’,还是写‘我言秋日胜春朝’?”

这话看似请教,实则是想探她的思路。姜瑶淡淡一笑:“秋日有悲有喜,随心而写便是。”说罢,在亭的另一端坐下,铺开宣纸。

监考的是苏夫子和李嬷嬷。苏夫子见众人都已到齐,高声宣布:“本次复赛限时一个时辰,诗体不限,但需原创,不得抄袭。若有违规者,即刻取消资格。”

随着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提笔写作。姜瑶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第一首:

《秋景》

梧叶飘金砌,菊香绕画檐。

清风知我意,送月到窗前。

写完默读一遍,觉得还算合意,便接着写下一首《秋声》:

寒蛩鸣砌下,归雁过云端。

最是愁人处,秋风卷幔寒。

正欲写第三首,忽然听见姜柔发出一声轻呼,随即委屈地看向苏夫子:“苏夫子,我的砚台突然裂了,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她面前的砚台裂了道缝,墨汁正顺着裂缝往外渗。姜柔眼圈微红:“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平日里宝贝得很,今日特意带来用,没想到……”

苏夫子皱了皱眉:“不过是个砚台,裂了便换一个,何必如此小题大做?”他让人取来新的砚台,递给姜柔,“快些写吧,别耽误了时辰。”

姜柔接过砚台,眼神却瞟向姜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怼,仿佛是姜瑶害她的砚台裂了一般。姜瑶心中了然,这定是姜柔自导自演的戏码,无非是想博同情,顺便扰乱她的心神。

她没有理会,继续埋头写诗。《秋思》刚写完,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她揉了揉太阳穴,鼻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像是从姜柔那边飘过来的。

“姐姐怎么了?”姜柔假惺惺地问道,“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不舒服?”

姜瑶强撑着精神:“无妨,许是有些乏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眼角的余光瞥见姜柔袖口露出的小香囊——那香囊里装的,怕是能让人头晕的香料。

她不再理会姜柔的小动作,集中精神写完最后一首《秋获》:

稻粱盈仓廪,瓜果满篮筐。

莫叹秋光老,丰收亦是春。

写完放下笔,刚好时辰到。苏夫子和李嬷嬷开始逐一审阅,当看到姜瑶的《秋兴四首》时,苏夫子忍不住点头称赞:“这组诗既写了秋日的萧瑟,又写了丰收的喜悦,意境深远,对仗工整,是难得的佳作。”

李嬷嬷也赞道:“尤其是最后一句‘莫叹秋光老,丰收亦是春’,颇有深意,想来姑娘是个性情豁达之人。”

姜柔的诗虽然也写得不错,却多是些“悲秋”的老生常谈,与姜瑶的诗相比,顿时显得格局小了许多。她看着评委们对姜瑶赞不绝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的嫉恨又深了几分。

复赛结果很快公布,姜瑶以微弱优势位列第一,姜柔屈居第二。消息传开,女学里的议论更热烈了:有人说姜瑶的诗立意高远,实至名归;也有人说姜柔是故意让着妹妹,毕竟是姐妹情深。

“谁跟她姐妹情深?”沈清沅愤愤不平地把听到的闲话告诉姜瑶,“我看她恨不得把你踩在脚下,哪里会让着你?”

姜瑶正在整理琴谱,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怎么说。我们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她指尖划过琴谱上的音符,忽然想起苏夫子说过的话:“才艺比拼,比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能在顺境中不骄,逆境中不馁,才是真正的赢家。”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琴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人生路上的坎坷与坦途。姜瑶知道,这场才艺对决还未结束,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但她心中已有定数——无论对手用什么手段,她都会用自己的才华和心性,赢得最终的胜利。

决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女学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姜柔和姜瑶的支持者时常在暗地里较劲:姜柔的人说姜瑶的琴诗结合是哗众取宠,难登大雅之堂;姜瑶的拥护者则反驳说姜柔的舞蹈华而不实,没有灵魂。

这日午后,姜瑶正在竹林练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她停下拨弦的手,只见青禾气冲冲地跑进来:“姑娘,姜柔小姐的丫鬟太过分了!她们不仅打翻了咱们晒的草药,还说那些是毒草,想害人性命!”

姜瑶跟着青禾走出竹林,果然见几个丫鬟正围着她们晾晒的草药指指点点,为首的正是姜柔的贴身丫鬟春桃。

“这些明明是清热解毒的草药,你们凭什么说是毒草?”青禾气得脸通红。

春桃叉着腰,仰着下巴说:“谁知道是不是毒草?我家小姐说了,有些人看着老实,背地里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这些草药就是用来害人的呢!”

“你胡说!”青禾上前一步,就要和春桃理论,却被姜瑶拉住。

姜瑶看着地上被踩烂的草药,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春桃,你家小姐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随意污蔑他人,践踏别人的心血,这就是侯府嫡女的教养?”

春桃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却还是嘴硬:“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姜瑶弯腰捡起一株被踩烂的薄荷,“这是薄荷,能清热解暑;那是金银花,能解毒消炎。你若不信,可拿去让太医查验,看看是不是毒草。若是查出来你们故意污蔑,我倒要问问姜柔小姐,这账该怎么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周围看热闹的丫鬟们窃窃私语,显然也觉得春桃做得过分了。

春桃有些心虚,嗫嚅着说:“我……我只是随口说说,姑娘何必当真?”

“随口说说?”姜瑶目光一凛,“你可知‘祸从口出’?今日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客气。”

春桃被她的气势吓住,连忙带着其他丫鬟灰溜溜地跑了。青禾看着她们的背影,气鼓鼓地说:“姑娘,就这么放她们走了?”

姜瑶叹了口气,蹲下身收拾地上的草药:“不放她们走,难道还要和她们吵一架?那样只会落人口实,说我们斤斤计较。”

她捡起一片还算完整的金银花,放在鼻尖轻嗅:“这些草药没了可以再采,但名声若是坏了,可就难挽回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一起收拾。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身上,给沾满泥土的草药镀上了层金辉,竟有种奇异的美感——就像那些经历过风雨的才华,虽被诋毁,却依然能散发自己的芬芳。

回到房里时,沈清沅正等着她,手里拿着张帖子:“这是宫里送来的,说是太后娘娘特意赏赐的,给你和姜柔姐姐的。”

帖子里是两匹云锦,一匹石榴红,一匹月白,都是上等的料子,显然是让她们做决赛时的礼服。姜瑶抚摸着月白的云锦,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最好的料子,要配最真诚的心意,才能相得益彰。

“看来太后娘娘对你们很看重。”沈清沅羡慕地说,“这云锦可是贡品,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

姜瑶将云锦收好:“这既是荣耀,也是责任。我们更要拿出最好的状态,才不辜负太后的期望。”

她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已深,天边的明月格外明亮。月光洒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树影婆娑,像极了命运的剪影。姜瑶知道,决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对手的手段也会越来越激烈,但她心中的信念却越发坚定——她不仅要赢得比赛,更要证明,真正的才华和心性,是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战胜的。

决赛前夜,女学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灯火还亮着。姜瑶坐在窗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琴和诗稿。琴已经调好了音,每一根弦都恰到好处;诗稿也誊写了三遍,确保没有一个错字。

“姑娘,喝杯安神茶吧。”青禾端来一杯热茶,里面放了些薰衣草,是她们自己晒的。

姜瑶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青禾,你说我们能赢吗?”

青禾用力点头:“当然能!姑娘的琴弹得那么好,诗也写得那么棒,肯定能赢!”

姜瑶笑了笑,望向窗外的明月。她想起白天苏夫子说的话:“决赛的评委里有位刘先生,是当今文坛泰斗,最看重诗词的立意;还有位陈公公,虽在宫里当差,却极懂音律,尤其是古琴。你只需正常发挥,定能得到他们的赏识。”

正说着,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几声异响。姜瑶示意青禾熄灭烛火,两人借着月光往窗外看,只见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在窗下徘徊,手里还拿着些什么。

“是春桃她们!”青禾压低声音,“她们手里拿的好像是松油,想烧咱们的琴!”

姜瑶心中一凛,刚想出声呵斥,忽然又按住青禾的手。她看着那两个黑影将松油倒在窗下的柴草上,正欲点火,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松油也洒了自己一身。

“真是蠢货!”春桃的声音压低了些,却还是能听见,“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是被小姐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另一个丫鬟哭丧着脸:“不是我不小心,是这里好像有石头……”

两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狼狈地跑了。姜瑶和青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愤怒。

“太过分了!她们竟然想烧琴!”青禾气得发抖。

姜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别生气,她们越是急着动手,说明她们越是心虚。”

她走到窗下,果然见地上有几块石头,想必是沈清沅白天来时偷偷放的——她知道姜柔会耍手段,特意做了防备。姜瑶心中一暖,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这么多人在默默支持她。

回到桌前,姜瑶重新点燃烛火。烛光下,她的琴安静地躺在那里,桐木的琴身在火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位沉默的老友。姜瑶轻轻抚摸着琴身,忽然明白,这把琴承载的不仅是她的才艺,更是母亲的期望和自己的信念。

她拿起诗稿,最后一次吟诵:“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与此同时,姜柔的房里却一片混乱。春桃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汇报着失败的经过。

姜柔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滚烫的茶水溅在春桃手背上,她却不敢哼一声,只是死死地低着头。

“废物!一群废物!”姜柔的声音尖利如指甲刮过玻璃,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连把琴都烧不掉,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张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件绣了一半的舞衣,石榴红的缎面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一看便知耗费了不少心血。她皱着眉说:“小姐息怒,这事本就冒险,没成也未必是坏事。真闹到掌院那里,反倒会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姜柔冷笑一声,指着窗外,“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决赛了,姜瑶那贱人要是赢了,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侯府嫡女比不过一个庶女,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面容,眼底却满是扭曲的嫉恨:“我母亲是正室,我是嫡女,生来就该比她尊贵!凭什么她一个庶女能得到李嬷嬷的赏识?凭什么三皇子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

张嬷嬷叹了口气,放下舞衣:“小姐,胜负还未分呢。明日决赛,我已经让人在她的琴弦上涂了些蜂蜡,天凉时琴弦会发沉,音色必定受影响。到时候你只需正常发挥,定能胜过她。”

姜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蜂蜡?不够!我要让她彻底弹不出声!”她从妆盒里取出个小巧的银瓶,里面装着些无色无味的液体,“这是我托人从西域弄来的‘断弦水’,只需在琴轴上滴一滴,弹奏时用力稍大,琴弦就会应声而断。到时候她在众人面前出丑,看她还怎么跟我争!”

张嬷嬷脸色一变:“小姐,这太冒险了!若是被查出来,可是欺君之罪啊!”

“怕什么?”姜柔将银瓶塞进袖中,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只要做得干净,谁会知道?明日过后,我就是皇家女学的第一,是要在太后面前献艺的人,谁还会记得那个庶女?”

她走到窗前,望着姜瑶住处的方向,夜色深沉,那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想来是已经睡了。姜柔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姜瑶出丑的模样。

而此时的姜瑶房里,烛火虽灭,姜瑶却并未入睡。她坐在黑暗中,指尖轻轻拂过琴身,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瑶儿,娘这一生,争过抢过,最后才明白,最该守住的不是名分地位,而是自己的心。心正了,路才不会歪。”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像一层薄霜。姜瑶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再无波澜。无论明日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会用最真诚的琴声和诗句,回应所有的期待与挑战。

夜色渐深,女学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姜瑶的房里静谧无声,只有那把桐木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决赛的序幕,即将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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