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坤泽的视线落在距离自己足有两三米远的鱼人厨师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它那只违反常理，如同橡胶般延伸而至，稳稳托着粗糙贝壳碗的手臂上。
那碗中浓汤色泽诡异，蒸腾着难以名状的气味。手臂上覆盖的湿滑鳞片在厨房昏暗跳动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延伸处的关节结构隐没在一种视觉上的合理扭曲之中，仿佛空间本身在配合着它的动作。
见鱼人暂时没有表现出直接的攻击性，傅坤泽压下心头的警惕，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用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语气开口：“感谢款待，但我暂时不需要。”
他略微停顿，目光从汤碗移向鱼人那双浑浊无神的复眼，提出了交易的意向，“不过，我可以问一些问题吗？作为交换，我可以支付一些……报酬。”
那只延伸的手臂纹丝不动，仿佛傅坤泽的拒绝并未传入其感知。鱼人裂开的巨口开合，腮帮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规则明确而直接：“我只和喝汤的人交易。”
傅坤泽的目光在那碗不详的浓汤和鱼人冷漠的复眼之间逡巡了两次。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味——喝汤，是开启对话的钥匙，是这场遭遇中不可逾越的前提，或者说，是此地某种无形规则的一部分。
他沉吟半秒，再次开口，语气带着确认般的审慎：“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对吧？喝下这碗汤。”
鱼人厨师那对玻璃球似的复眼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傅坤泽脸上，带着一种审视麻烦小生物般的漠然。“谨慎的小鬼。”
它瓮声瓮气地评价，并未直接回答是与否，而是径直开出了价码：“那这样，这碗汤，收费。我要你的眼球。”
它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索要的不是维系视觉的器官，而是一件普通的等价物。
傅坤泽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欠奉。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可以。”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他的双眼眼眶之中，那两颗人类的眼球如同被注入生命般剧烈蠕动、变形，色泽迅速转为暗金，表面覆盖上细微的、几丁质般的甲壳。
紧接着，在一阵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中，两只长约食指、通体暗金色、长着四条细长蟑螂般附肢的怪异眼虫，竟生生从他的眼眶中自行爬了出来。
它们抖动着湿漉漉的身体，细小的附肢扒拉着眼眶边缘，带着一种亵渎生命常理的诡异活力，轻盈地跃入傅坤泽早已摊开的掌心。而他的眼眶内，此刻已是空洞无物，只剩下深邃的黑暗和微微蠕动的血肉组织。
傅坤泽面不改色，仿佛刚才只是取下了两颗无关紧要的饰品。他手指毫不犹豫地用力，只听“噗嗤”两声轻响，掌心中那两只尚且温热的眼虫便被轻易捏碎，带着奇异光泽的粘稠暗金色汁液从他指缝间缓缓渗出。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那空洞的眼眶深处，血肉与神经末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蠕动、交织、重塑。
不到一次呼吸的间隙，两颗与之前别无二致的全新眼球已然生成，清澈的瞳孔重新聚焦，冷漠地看向前方的鱼人厨师。
他将掌心那两团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略显干瘪的眼虫残骸递了过去，动作自然得如同递出两颗石子。“给。”
鱼人厨师伸出另一只覆盖着粘液和蹼膜的爪子，接过了那两只死去的眼虫。它将其凑到自己鳃裂旁的隆起处嗅了嗅，浑浊的复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可惜了，”它瓮声瓮气地评论，语气带着食材不够新鲜的遗憾，“要是活的就好了。”
说着，它随手一抛，将眼虫的残骸丢进了身后那口依旧在咕嘟冒泡的巨大黑铁锅里。粘稠的浓汤短暂地翻滚了一下，将异物吞噬，随即恢复了原状，只是那汤的颜色似乎更深沉了一分，气味也越发复杂难辨。
做完这一切，鱼人厨师收回那只一直托着汤碗的异常伸长手臂。那手臂在收回过程中，鳞片与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响，迅速缩短、还原，最终变回了符合它庞大身躯比例的寻常长度。它将那碗盛满了诡异浓汤的贝壳碗，再次递向傅坤泽，这一次，距离正常。
它那对浑浊的复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坤泽，沉默着，等待着。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狭小的厨房空气中，规则清晰无比：价码已付，该你履行交易的第一步了。
傅坤泽看着眼前这碗用自己眼球换来、并且刚刚还加入了眼虫残骸作为调味的浓汤，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粗糙而沉重的贝壳碗。碗壁传来的温度有些烫手，里面浓汤的颜色是一种混合了暗绿、赭红与浑浊灰白的粘稠液体，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辨识的、仿佛微型器官或扭曲根茎的块状物，散发着更加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那并非纯粹的恶臭，反而在腐朽与腥臊之中，夹杂着一丝勾人食欲的奇异醇厚香气，这矛盾的感觉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感官。
他没有犹豫，直接仰起头，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将碗中的液体大口灌入喉中。
出乎意料的是，汤汁入口的瞬间，预想中可怕的怪味并未出现。相反，一股难以言喻的、层次丰富到极致的鲜美味道在口腔中轰然炸开。
那味道仿佛融合了无数珍馐的精华，带着海洋的深邃、菌类的醇厚、以及某种……生命本源般的甘甜与满足感。味蕾在这极致的冲击下仿佛在欢呼雀跃，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油然而生——还想喝！再多喝一些！这欲望来得猛烈而诡异，如同直接作用于意志底层，试图瓦解理智的防线。
好在感觉不并强烈，加上傅坤泽的精神经过无数次死亡与疯狂的锤炼，早已坚如磐石。他只是微微晃神，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与冷厉，强大的意志力便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将这股突如其来的饕餮之欲强行拦截、镇压、驱散。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但眼神已然恢复古井无波。
“味道不错。”傅坤泽评价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一杯白开水，仿佛刚才那险些让他沉沦的极致美味从未存在过。“现在，可以开始交易了。”
他看向鱼人厨师，直接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这是哪里？”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不容敷衍的意味：“可不要回答我‘厨房’之类的废话。”
鱼人厨师看着他如此迅速地摆脱了浓汤的影响，浑浊的复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它开始履行交易，用那沉闷的声音回答道：
“这里是猩红螺旋之颌号，是吾主无尽伟岸身躯之上一片微不足道的鳞片所化。”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但语调却依旧平板无波，这种反差显得格外诡异。它甚至顺势发出了邀请，裂开的巨嘴扯出一个近似微笑的恐怖弧度：“要信仰吾主吗？皈依猩红螺旋，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力量、知识，乃至……永恒。”
傅坤泽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拒绝：“不了，谢谢。”他指向刚才的问题，强调交易的核心，“回答这个问题，你需要什么报酬？”
鱼人厨师似乎对傅坤泽的拒绝感到有些遗憾，巨大的鱼头微微摇了摇，腮帮开合的速度加快了些许，发出“噗噗噗”的急促声响。它没有继续传教，而是直接开出了新的价码：“那么，我要你的心脏。”
心脏，这个价码比之前的眼球显然要沉重得多，直接关乎性命。
但傅坤泽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动容，仿佛对方索要的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肉。“可以。”
他应下的同时，意念微动。只见他胸口的衣物无声地融化开一个规整的圆洞，露出下方白皙的皮肤。
紧接着，皮肤和肌肉如同有生命的门户般向两侧翻开，没有流血，没有痛苦的表情，一颗仍在有力搏动的鲜红心脏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从胸腔内升起。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超越医学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与非人感。
就在心脏完全脱离胸腔的瞬间，一道女性轮廓的幽灵分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傅坤泽身旁。她接过那颗尚且温热的、跳动着的鲜活心脏，冰冷的指尖感受着那生命的搏动。
而傅坤泽又取出他的那柄手杖，枚尖戳破自己的心脏，随后眼神瞬间失去光彩，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向后软倒，“噗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气息全无。
幽灵分身捧着那杖还在滴血的心脏，对着它做出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发出了几声“咯，咯”的笑声，后才把心脏递给了伸过来的鱼人手掌。
而傅坤泽不到三秒后，便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仿佛刚才的死亡与分尸只是一场逼真且无需在意的幻梦。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再次投向鱼人厨师，继续着那未完成的交易，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们的船长是谁？你们的主？为什么一定要去船长室？”
鱼人厨师看了看案板上的肋骨，又看了看重新“复活”的傅坤泽，对于他表现出来的种种怪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未惊讶，反倒是傅坤泽的问题内容让它那浑浊的复眼闪过一丝诧异。“为什么你觉得吾主会是船长？”
它发出类似水下气泡翻涌的咕噜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你会去当一群老鼠的船长吗？船长的名字是戈尔·萨拉斯，但我想名字对你没有意义，你只要知道，他曾经和你一样是《超凡大船海》的玩家，现在是吾主的使者就够了。”
“至于船长室，”鱼人浑浊的复眼转向厨房那扇骨骸门扉，语气变得有些捉摸不定，“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但如果你想真正的离开这艘船，那么必须去那里。”
它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傅坤泽，提出了新的报酬：“这次，我要你的半扇肋骨。”
幽灵分身似乎等待已久，发出更加愉悦而病娇的低吟：“要我来吗？我都多久没出场了，多久没有撕开你的身体，我的半身~！”她几乎是欢快地再次召出幽影枪，带着一种近乎缠绵的残酷，刺入了傅坤泽的身体。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与血肉分离声后，她硬生生地从傅坤泽的胸腔内，掰下了连着血肉和碎骨的完整一侧半扇肋骨。
傅坤泽也完全配合，仿佛那并非他的躯体。幽灵分身熟练地取出半扇肋骨，而傅坤泽也因为这次粗暴的动作，再次进入死亡重铸状态。
“下一个问题？”重铸完成的傅坤泽毫不停顿地问道，仿佛刚才的支付过程只是按了一下按钮。
鱼人却摇了摇它那巨大的鱼头，沉闷地宣布：“不，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了。”
傅坤泽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试图加码：“为什么？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食材’。”
鱼人厨师发出了一阵更加响亮的如同水下沼气爆裂的“咕噜”声，充满了对平庸食材的不屑。“我不需要，”
它用长柄勺用力搅动着锅里颜色愈发深邃的浓汤，语气带着顶级厨师对缺乏创意材料的鄙夷，“太多重复的食材，那会让我的汤变得单调。失去风味的层次与惊喜，是对烹饪艺术的亵渎。”
它的理由简单而直接，却堵死了傅坤泽继续交易的路径。显然，在这位诡异的鱼人厨师看来，傅坤泽能够提供的报酬，虽然品质特殊，但形式已经缺乏新意，无法再激起它进行交易的欲望。
傅坤泽沉默了片刻，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无意义。他深深地看了鱼人厨师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厨房那扇粗糙的、仿佛由某种巨大海洋生物骨骼拼凑而成的房门走去。
他的脚步平稳，手伸向那冰冷骨质的门把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把的瞬间——
“等等。”
鱼人厨师那沉闷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响起，叫住了他。
傅坤泽动作一顿，收回手，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鱼人，等待它的下文。
鱼人厨师用它那浑浊的复眼盯着傅坤泽，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的手
“我的碗，留下来。”
傅坤泽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右手竟然一直死死地抓着那个空碗，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之前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交易、问答和身体的异变上，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碗仿佛黏在了自己手上，或者说，自己的手违背了意志，固执地紧握着它。
他尝试松开手指，却发现手掌的肌肉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那碗如同长在了他手上一般。他眉头皱起，正准备动用血肉模组的能力，直接将这只不听话的手暂时分离。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不用谢，我亲爱的半身~” 幽灵分身那带着病态欢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手中的幽影枪已然化作一道黑线，精准无比地掠过傅坤泽的手腕。
鲜血喷溅傅，坤泽的右手齐腕而断，连同那个紧握着的贝壳碗，“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傅坤泽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断手和碗，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腕断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切断的不是自己的肢体。他没有理会幽灵分身那邀功般的扭曲亲昵话语，而是重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鱼人厨师。
“不管你想不想要，”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陈述着一个新的事实，“我又付出一只手。作为新的代价，我想要去船长室的办法。”
鱼人厨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断手和碗，又抬头看了看傅坤泽那缺失手腕的手臂，浑浊的复眼似乎眯了一下。
它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这笔突如其来的新交易。然后，它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伸出一只爪子，在身旁那堆满是血污和粘液的杂物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个东西，随手扔给了傅坤泽。
那是一个看起来与这个诡异厨房格格不入的、颇具现代工业感的罗盘，黄铜外壳，玻璃罩面，只是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无规律地不停颤动着。
“跟着指针走。”鱼人厨师沉闷地说道，“记住，这只是借给你的。”
傅坤泽伸出完好的左手，凌空接住了那个仍在不断颤动的罗盘。他低头看了一眼那躁动不安的指针，又抬眼看了看鱼人厨师，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收到了这份用一只手腕换来的指引。
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理会地上的断手和碗，转身，用仅存的左手握紧那个奇异的罗盘，推开了那扇粗糙的厨房门，迈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