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情形,你如何动态调整发行量?!”
“再者,大明一年所需的财政预算几何,你可知晓?!”
“每年实际该印多少宝钞,你又是否清楚?!”
“可知为何【钱与利】被称为《屠龙技》的第二核心?!”
“只因这钱与利,同样能毁掉一个国家!!!”
“虽臣对【钱与利】造诣不深,但大明现行宝钞制度,在臣看来漏洞百出!”
“臣至少有百种经济手段,能让大明通行宝钞制度崩盘,使一贯宝钞贬至一文!!!”
燕长倾伸出右手食指,在朱元璋及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面前轻摇,嘴角噙着讥诮笑意道:
“是整整一百种!!!”
“甚至臣方才所言还过于保守,便是让十贯宝钞跌至一文,也非难事!”
“当大明百姓发现自己手中十贯的大明通行宝钞,最终只值一文钱,相当于被朝廷骗走九千九百九十九文时。”
“那时百姓还会信任大明朝廷吗?!”
“百姓不会在意是谁骗走了他们的钱财,他们只知道大明通行宝钞是朝廷发行的。”
“正因他们信任并使用朝廷发行的宝钞,才会损失九千九百九十九文。”
“到那时,别说百姓是否还信任朝廷,就连他们会不会 都难以预料。”
“一旦民怨沸腾,只需有心人稍加挑拨,便会化作毁灭一切的洪流!”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陛下可还记得这句诗?!”
“元朝覆灭的开端,正是由于未能平息滔天民怨,最终引发天下百姓 。”
“陛下顺势而起,终结了大元。”
“若大明朝廷公信力崩塌,又该如何平息民怨?如何重获民心?如何重建朝廷威信?!”
“若做不到,失去民心的大明,终将成为第二个大元。”
“藩王之祸或许百年后才会显现,但若宝钞制度不改,大明能否撑到百年之后都未可知。”
......
齐王朱榑呆坐在原地,面对燕长倾连番质问,彻底茫然。
他原以为自己已参透《屠龙技》中关于【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的根源与对策。
本以为能完美应答,在父皇面前留下好印象。
却不想燕长倾要的不是书中的圣人之言,而是切实可行的解决之法。
可如何知晓百姓所需?如何平衡供需?
这些难题,他根本无从下手。
大明一年需要印制多少大明通行宝钞作为财政预算?实际又该发行多少宝钞才合理?
这些复杂的问题,一个年仅十五岁、连圣贤典籍都未读完的皇子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别说他了,就连他的兄长们——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人也无人能答。
甚至可以说句大不敬的话,在齐王朱榑看来,这些问题连他的父皇也答不上来!
因为若真能回答,此刻御座上的朱元璋和侍立的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人就不会面露震惊之色了。
燕长倾立于讲台,冷峻的目光扫过殿内的朱元璋与诸位皇子。
他方才所言绝非危言耸听!
据史载,洪武十八年(1385年)二月至十月间,朝廷竟发行宝钞六百九十四万六千五百九十九锭。每锭折五贯,合计超发三千四百七十三万两千九百九十五贯。
这个数字或许令人难以理解。但若告知当年朝廷岁入仅数万两白银呢?这相当于超发上千倍的大明宝钞!
洪武八年宝钞初行时,一贯尚可兑千文铜钱或一两白银。然而朝廷后续却毫无节制地滥发,既无财政预算,更无发行限额。
闭着眼睛印钞,想起就加印——这般荒唐的货币政策,比燕长倾前世那个企图让全球买单的罪恶之国更可怕!
毕竟前世的霸权国家尚有其他强国制衡。而在这个时代,谁能约束大明朝廷?谁能规劝天子?
大明宝钞的发行量,全凭皇帝一念之间。
至宣德七年(1432年),一贯宝钞已贬值至仅值五文铜钱。
弘治元年(1488年),一贯大明通行宝钞的购买力已跌至仅值一文铜钱!
这就是一文不值的由来!
按常理,宝钞贬值至此总该见底回升,给苦熬多年的大明百姓一个回血机会。但现实更残酷——弘治年间宝钞彻底崩盘,到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时,一贯竟只抵0.1文铜钱!
其实自明英宗朝起,宝钞已名存实亡。虽因太祖祖制未被明令废除,但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早将其视作废纸。讽刺的是,明末 君臣竟集体失忆——
十六年(1643年),桐城生员蒋臣献策:年印三千万贯,每贯兑一两白银,岁入立增三千万两。户部侍郎王鳌永更提议加印两千万贯救济贫民,还幻想五千万贯宝钞能使金土同价。
随即设立内宝钞局日夜赶制。结果募商发卖时,莫说一贯兑一两,连九钱七分都无人问津。京城商铺唯恐官府强征物资,纷纷闭市 。最终,宝钞与大明王朝一同走向终结。
这正是燕长倾怒斥齐王朱榑的根源——将国家经济交予外行之手,不啻于一场灾难。
实际上,若非大明长期维持钞铜并行的货币体系,且有铜本位制度勉强支撑局面。
再加上明英宗时期(1436年)开放金花银禁令,至大明中期重新确立铜银复本位制度。
早在宣德年间甚至更早,大明就应因宝钞严重贬值而面临朝廷信用崩溃的危机。
若再叠加民怨沸腾,只需有心人稍加 。
恐怕大明就要上演莫道宝钞值一贯,一文不值天下反的动荡局面了。
国家制度的长远优劣,终究不及百姓眼前的温饱生计。
但经济状况的好坏,却直接关乎黎民百姓的柴米油盐!
一旦触及百姓的生存根本,这个国家就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殿下的朱元璋、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诸位皇子。
此刻都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默默注视着眉宇间隐现怒意的燕长倾。
呼......
燕长倾闭目凝立,深深吐纳平复心绪。
本无怒意,但想到大明宝钞自发行以来持续贬值、通胀肆虐,百姓深受其害却未得其利时。
胸中那股无名怒火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陛下发行大明宝钞,究竟是为方便朝廷盘剥百姓血汗?
还是因铜料匮乏、国库空虚、金银短缺,财政困顿。
不得已以此法回收民间金银铜钱,暂维朝廷运转?!
燕长倾负手而立,冷峻目光中暗含难以名状的怒意,平静却极具压迫地逼视朱元璋。
......
末座的朱元璋闻言缓缓起身。
同样负手而立,如雄狮般威严凛然,目光毫不退让地与燕长倾相接,沉声道:
“前者,怎样?!”
“后者,又怎样?!”
燕长倾依旧神色淡然,缓缓说道:
“若是前者,便用百般手段令其速速崩塌,免得百姓再受其害。”
“若是后者,便改其弊端,使其真正长久稳固,而非沦为朝廷盘剥百姓的恶政。”
殿下的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一众皇子,再次目睹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皆变。
【父皇与燕先生怎么又对上了?!】
【方才不还相谈甚欢吗?!】
【为何父皇和燕先生碰在一处,总免不了争执?!】
【上回初见时,也是如此剑拔弩张。】
【那次险些以为父皇要斩了燕先生!】
【燕先生为何忽然动怒?】
【莫非是因榑弟的答复不合他意?】
【六弟,你讲些道理!燕先生所问之事,莫说是你,我们谁能答得上来?】
【你们不也哑口无言?既如此,我答不上来,又怎能怪我?!】
……
众皇子目光交汇,无声交流。
朱标正欲起身,再度调和父皇与燕长倾之间的僵局,马皇后却已先一步站起。
她轻挽朱元璋手臂,同时向燕长倾微微颔首,温声道:
“陛下所求,自然是后者。大明宝钞之事,我等或许不甚明了,但陛下初衷,是为便民,亦为缓解朝廷银铜之困。”
“若燕先生对此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马皇后一开口,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
于朱元璋而言,马皇后伸手轻挽的刹那,纵有滔 意,亦须平息。
唯有她代己发言,朱元璋才会默许,视其言如己出。
而对燕长倾来说,虽对朱元璋滥发宝钞之举愤懑,却也仅止于他一人。
马皇后在燕长倾心中有着特殊的分量。
正因如此,当马皇后成为朱元璋与燕长倾之间的缓冲时,两人都收敛了各自的锋芒。
讲台上的燕长倾闭目凝神,平复心绪。
他明白自己的愤怒源于前世的教育理念。
在那个时代,人人平等、以人为本是根植于课本的信念。
在前世的全民义务教育下,只要不是思想极端或背离国家的人,大多都会形成人人平等的观念。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学生和百姓都清楚自己的阶层归属,也明白国家所代表的立场。
因此,为百姓发声,就是为自己发声。
燕长倾方才正是站在百姓的立场审视问题。
当他看到大明通行宝钞无节制发行,引发千百倍的通货膨胀,直接或间接榨取百姓财富时,愤怒便油然而生。
而朱元璋呢?
或许他曾经出身贫苦,但成为九五之尊后,他的身份早已转变为统治者。
统治者不容许任何人挑战权威。
正因如此,面对燕长倾言语中的锋芒与怒意,朱元璋才会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
这本质上是两个不同阶层、不同观念的人因同一件事而产生的思想碰撞。
燕长倾骨子里蔑视皇权。
朱元璋则坚信皇权至高无上。
这样的两人相遇,冲突与对峙自然难以避免。
若想避免矛盾,除非朱元璋的观念向燕长倾靠拢,或者燕长倾的思想向朱元璋妥协。
唯有如此,两人之间才不会再爆发方才那样的激烈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