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的暮色裹着江雾,将码头的灯笼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江水在暮色中翻涌,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石矶,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不安。
岸边枯黄的芦苇在夜风撕扯下疯狂摇曳,沙沙声里夹杂着细碎的断裂脆响,仿佛无数双干枯的手指在暗处抓挠。
残阳将江水染成血色,粼粼波光中倒映着岸边若隐若现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正屏息等待。
刘展踩上跳板的瞬间,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跳板尽头,楼船甲板上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三十六杆长矛如林般竖起,矛尖上凝结的水珠坠落在地,在暮色里砸出深色的印记。
寒光骤然抵住他咽喉,那距离近得能感受到锋刃割裂空气的震颤。
刺骨的寒意顺着脖颈蔓延,刘展嗅到浓重的铁锈味与血腥气。
矛尖上的倒刺泛着诡异幽蓝,那是淬了蛇毒的暗芒,在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下,折射出冷冽的死亡气息。
甲板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蜿蜒如蛇,不知是新血还是旧渍。
甲士们的玄色重甲布满铜钉与暗纹,每一步移动都伴随着锁链轻响。
青铜鬼面雕刻着狰狞兽首,镂空的眼眶中,两簇跳动的幽火般的瞳孔死死锁定他的一举一动。
夜风掠过甲板,鬼面缝隙间漏出呜呜怪响,仿佛千百冤魂在哀嚎,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随着刘展的每一步靠近,手中的长矛都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他的咽喉。
刘大人不必惊慌。
话音未落,舱门吱呀轻响,令狐潮负手踱出。
暮色如墨浸透舱帘,却掩不住他锦袍上金丝绣就的蟒纹 ——
那金线经工匠以赤金捶打百层,再混入南海珍珠磨成的粉,此刻在沉沉暮色中流转着冷冽的幽光,恰似毒蛇吐信时泛着的磷火。
随着他抬手微挥,甲板上整列甲士如臂使指,三十六杆铁矛同时发出
的脆响。
矛尖刺破暮色的刹那,寒光在江面上投下细碎的倒影,宛如撒落一河寒星,又在收回的瞬间,归于沉寂。
摄政王说了,大人奇袭采石矶截断李璘粮道,扣押粮草之事,当真是神来之笔。此番不仅断了叛军命脉,更缴获了李璘私铸的青铜兵器与硝石硫磺。这般奇功,朝廷自会重重嘉奖!
令狐潮刻意拖长尾音,将 私铸兵器 四字咬得格外清晰,话音落地时,船舱内的青铜烛台都跟着震颤了几下。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摩挲着案上鎏金茶盏,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刘展紧绷的下颌线。
藏在广袖暗袋里的密信被体温焐得发烫,羊皮纸表面的朱砂印章在暗处泛着诡异的光。
信中记载的不仅是李璘与倭国商人的往来,更夹杂着用密语写成的兵器锻造图。
江风裹挟着洞庭湖特有的腥气灌进舱内,将信笺边缘掀起又压下,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
刘展死死攥住袖中软缎,指甲几乎要刺破绸缎。
冷汗顺着掌心纹路蜿蜒而下,在袖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余光瞥见舱外翻滚的乌云,恍惚间觉得那些墨色云团正化作无数张狰狞的鬼脸,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舱壁上悬挂的黑底银边狼头旗突然猎猎作响,狼瞳处的暗纹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血光。
那血光仿佛活物般在墙上游动,渐渐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兵器,还有无数民夫被锁链束缚的惨状。刘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记忆深处,那十艘贴着 救灾粮船 封条的巨舰再度浮现。
他清楚地记得,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亲手撬开舱底暗格时,看到的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寒光闪闪的陌刀、弩机。
此刻,那些被封存的密室仿佛从湖底浮起,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与血腥气,将他彻底淹没。
李璘押运的根本不是普通粮草,而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叛国铁证。
这些军械一旦流入江湖,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刘展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的画面,可耳畔却不断回响着民夫们被鞭打的惨叫,还有兵器入库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忽然,他猛地撩起广袖,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弯腰行了个大礼。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官刘展,愿归顺摄政王麾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令狐潮半倚在虎皮交椅上,指尖有节奏地叩击扶手,发出笃笃轻响。
听了这话,他狭长的凤眼弯成两道寒芒。
抬手将鎏金酒盏推过乌木长案:大人倒是识时务。可知道李璘那十艘粮船上,除了糙米还藏着什么?
酒液在杯中泛起细密涟漪,映出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刘展伸手去接酒盏时,腕间玉镯与杯沿相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温热的酒液顺着杯口漫出,溅在他指节上的旧伤疤处,刺痛感顺着血脉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那些粮袋缝隙里漏出的铁砂,想起暗格里成箱的倭刀,突然明白安倍山早就看透了李璘的把戏 ——
所谓运粮,不过是为谋反大军筹备军械的幌子。
下官愚钝。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间的辛辣让他咳嗽起来,愿听大人差遣。
很简单。
令狐潮从卷宗里抽出张地图,指着江陵的位置。
李璘的大军很快就会顺江而下,你只需在江陵拖住他。李璘私运军械之事,朝廷已有密旨查办。你守住江陵,便是将叛党困死在长江中游的关键。
他顿了顿,将一枚虎符推过去。
这是宣州、歙州的兵权,摄政王说了,只要守住江陵三月,淮南节度使的印信,就是你的。届时李璘谋反罪证公诸于世,大人便是挽狂澜于既倒的社稷功臣。
刘展接过虎符时,指腹触到上面的狼纹,冰凉的金属竟烫得他指尖发麻。
舱外突然传来号角声,他登楼时正看见自己的船队在江面上调转方向。
那些
字旗被纷纷扯下,露出藏在下面的空白旗面。
大人这是...
令狐潮的声音带着笑意:下官已传令,所有船只挂起摄政王府的旗号。从今日起,你的船队不再是截粮的
叛军 ,而是朝廷缉拿反贼的先锋。
刘展望着江面上翻涌的浊浪,突然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
他轻抚腰间新佩的虎符,望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狼头战旗:李璘要是敢来,下官定让他有来无回。待平叛之日,下官还要亲赴朝堂,将那些暗藏军械的粮船作为证物呈给摄政王与陛下!
令狐潮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望向远处的瓜洲渡:韦陟那边,也该有消息了。等李璘腹背受敌之时,便是我们直捣叛军老巢的良机。
江风猎猎,将两人的话语卷向苍茫暮色。
那些隐匿在粮草下的叛国阴谋,终将随着狼头战旗的飘扬,化作平定乱世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