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号的清晨,北疆旷野上的薄雾如同轻纱,尚未被初升的旭日完全驱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隐约的草木清香。周逸鸣怀着一腔混杂着不甘、委屈与孤勇的复杂心绪,再次踏入了沈家农场那片已然焕发生机的土地。
他绕过那片已见绿意的棉田,视线急切地搜寻,最终在靠近老屋院墙那一小片新开垦的菜园里,定格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雯晴正背对着他,蹲在菜畦间。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浅蓝色劳动布服,裤腿随意地挽到小腿肚,露出一截纤细却并非弱不禁风的脚踝,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旧解放鞋。晨光熹微,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几缕不听话的黑发从她简单束起的马尾中滑落,垂在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被她用手背不甚在意地蹭开,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正小心翼翼地为刚栽下不久的西红柿苗培土,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宁静而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像一幅温暖的乡土画卷,让周逸鸣汹涌的心潮不合时宜地平静了一瞬,甚至生出一丝柔软的错觉。但他立刻甩了甩头,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踩着重重的步伐走了过去,脚步声在松软的田埂上显得格外沉闷。
“雯晴。”他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因为一夜的煎熬和此刻的紧张而异常干涩。
那背影明显僵了一下。沈雯晴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却没有立刻回头。她慢慢地将小铲放在一旁的土埂上,不疾不徐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泥土碎屑,然后才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他。
她的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疲惫,以及一层从昨日相遇就开始凝结、如今已坚不可摧的冰壳。阳光照在她脸上,可以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黑,显然也并未安眠。
“周逸鸣同学,”她开口,语气是刻意营造的、对待陌生人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式化疏离,“如果你还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忙,如果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她下了逐客令,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似乎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周逸鸣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压抑的火气瞬间窜起,他受不了,完全受不了她这种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的姿态,“我就想问你一句,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试图捕捉她那双总是试图逃避的、黑沉沉的眼睛。
沈雯晴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毛,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无聊甚至荒谬的问题。她偏过头,视线投向远方那一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绿色棉田,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怜悯的嘲弄:“同学?或者……曾经的游戏玩伴?还能是什么?”她将“曾经”两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些,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玩伴?”周逸鸣像是被这个轻飘飘的词狠狠刺伤了心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沈雯晴,我们之间就只是‘玩伴’那么简单吗?一起去钓鱼野炊然后打架的是谁?在《星际》里互相掩护、输了比赛互相埋怨转头又凑钱买汽水的是谁?在《传奇》里并肩作战、为了抢一把裁决可以熬通宵的是谁?还有那天帮你的工作赔你一起给那个网吧装电脑,来来回回找朋友给你站台的是谁?!还有……我那天看着你挡在我面前,鲜血一片。”周逸鸣越说越激动,肾上腺素的增加让他开始发抖,那一夜有如噩梦一般烙印在他的心里
他开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用那些共同经历的、鲜活的“兄弟”情谊,去敲打她似乎已经彻底封闭的记忆之门。那些被他珍藏的过往,此刻成了攻击她冷漠外壳的武器。
沈雯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但仅仅是刹那的动摇,那冰封般的平静迅速回归,只是在那平静的冰层之下,似乎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奔腾。她终于转回视线,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难辨的东西,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深刻的疲惫,一种勘破世事的苍凉。“周逸鸣,”她的声音低沉了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是会变的。那个时候可以是‘兄弟’,不代表现在还是,不代表未来也必须是。我们都该学会往前看了。”她用了“学会”这个词,仿佛这是一种需要刻意习得的能力。
“往前看?怎么往前看?”周逸鸣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汽油,瞬间失控爆燃,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就是像你现在这样,对我冷若冰霜,形同陌路,然后让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杨科研,像只赶不走的苍蝇一样天天围着你打转?!他就是你所谓的‘往前看’的选择吗?!他就是你新的‘兄弟’?!”
他终于无法控制地吼出了那个让他如鲠在喉、妒火中烧的名字——杨科研。
沈雯晴的眉头彻底拧成了一个结,脸上的不悦清晰可见,语气也变得更加冷硬:“我的事情,不需要,也没有义务向你解释。杨科研怎么样,那是他的事,更是我的事,与你周逸鸣没有任何关系。”她试图再次划清界限,将那令人厌烦的存在隔绝在两人(或者说,她与周逸鸣)的对话之外。
“与我无关?”周逸鸣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嫉妒,混合着杨科研那些污言秽语带来的恶心感,如同毒液般腐蚀着他的理智,最终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亲口告诉我,你们两家是实在亲戚,早就定了娃娃亲!他还说……还说你这段时间生病做手术,他天天在旁边贴身照顾,端茶送水,擦身子……该看的都看了,该碰的也碰了!不到一个月就有了肌肤之亲!沈雯晴!你看着我!你告诉我!这他妈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就因为跟他有了这种龌龊关系,才这么急着把我一脚踹开,好给你们腾地方?!是不是?!”
他将杨科研那些充满恶意和淫邪想象的谣言,如同泼洒最肮脏的污水,不管不顾地、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朝着沈雯晴劈头盖脸地倾泻而去。他死死地、近乎残忍地盯着她的脸,渴望从上面看到被戳穿秘密的慌乱、羞愤,或者任何能够证实他可怕猜想的情绪。
然而,沈雯晴的反应,完全脱离了他预设的所有轨道。
她先是彻底地愣住了,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黑眸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纯粹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的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来自异世界的噪音。娃娃亲?贴身照顾?擦身子?该看的都看了?该碰的也碰了?肌肤之亲?这些污秽的词语一个个砸过来,组合成她认知范围之外最荒诞不经的天方夜谭。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紧接着,那短暂的、空白的茫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被一种排山倒海的、被严重亵渎、被彻底污蔑的滔天愤怒所取代!她的脸色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动、颤抖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下一秒那颗被怒火灼烧的心脏就要炸裂开来!她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冰冷而危险。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是从紧咬的牙关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令人心悸的嘶哑和冰冷,“周逸鸣……你……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谁跟谁……有了肌肤之亲?!”
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杨科研!那个像跗骨之蛆一样令人作呕的东西,竟然敢在外面如此肆无忌惮、恶毒下作地诋毁她的清白?!而周逸鸣——这个她曾经真心视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这个她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的人——竟然会听信这种毫无根据、卑劣至极的谣言?!并且,还用这种兴师问罪的、仿佛她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情的态度跑来质问她?!
“是杨科研亲口跟我说的!就在昨天!”周逸鸣看着她那激烈到近乎扭曲的反应,心底莫名地闪过一丝慌乱和不确定,但此刻被嫉妒和愤怒主宰的他,更像是要抓住一根证明自己“正确”的稻草,一种扭曲的、想要看她更痛苦的冲动让他继续吼道,“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信誓旦旦!沈雯晴,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否认吗?!”
“滚——!”沈雯晴终于彻底爆发了!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被误解的痛楚、被污蔑的耻辱,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从她胸腔里喷薄而出!她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农场外的方向,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清晨的空气,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是一种人格和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碾碎后的、最极致的愤怒!“周逸鸣!你给我滚!立刻!马上!滚出我家农场!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一眼都不想!”
她气得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指尖冰凉,血液却仿佛在逆流,冲得她头晕目眩。这种毫无底线的、恶毒到极点的污蔑,远比周母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请求”更让她感到恶心和屈辱!这已经不是在否定她的选择,而是在践踏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性最基本的尊严!
“你凭什么让我滚?!”周逸鸣也被她这决绝的、毫不留情的驱赶彻底激怒了,那点莫名的慌乱被更大的怒火覆盖,他梗着脖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几乎要触碰到她因愤怒而紧绷的身体,“你心虚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事实,恼羞成怒了是不是?!”
“我心虚?!我恼羞成怒?!”沈雯晴怒极反笑,那笑容冰冷、绝望,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悲凉。她不再后退,反而迎着周逸鸣逼视的目光,猛地踏前一步,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用尽灵魂里所有的力量,发出了一连串石破天惊的诘问:
“周逸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男人?!”
“你凭什么?!你究竟凭什么站在这里,用这种审问罪犯一样的口气,来质问我的清白?!来质问我和哪个阿猫阿狗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就凭我他妈的当初瞎了眼,救过你一条命吗?!啊?!难道我救了你,就把自己卖给你了吗?!我的整个人生,我的名誉清白,都要向你汇报,任你评判吗?!”
这一连串如同火山喷发、海啸席卷般的怒吼,带着滔天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失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又重又狠地砸在周逸鸣的脸上、心上!她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立场、所有基于“过去情分”的资格,都彻底地、无情地否定、踩碎、碾成了齑粉!
周逸鸣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愤怒和那句诛心的“你究竟凭什么”问得哑口无言,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情分,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可怜。在极度的难堪、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长期被压抑、此刻终于冲破牢笼的混乱情感驱使下,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困兽,赤红着双眼,理智彻底崩断,不管不顾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般嘶吼出了那句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更不敢正视的话:
“是!我不知道我以什么身份!兄弟做不成了,朋友你不认!那我喜欢你行不行?!我不是因为感激你救了我!也不是因为好奇你变成了女人!我就是喜欢你!沈雯晴!从你变成这样之后,我脑子里就全是你!看不见你我会疯!听见别人诋毁你我会恨不得杀人!这够不够资格问你?!这够不够资格知道你为什么躲着我?!这够不够——?!”
……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般的沉默。
风,停了。
远处棉田里隐约传来的劳作声,消失了。
菜地泥土里昆虫的微弱鸣叫,寂然了。
甚至连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凝固的空间吞噬了。
沈雯晴彻底僵在了原地,如同被一道来自九天的狂暴雷霆直直劈中。她脸上那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千分之一秒内凝固、冻结,然后像遇到炽阳的极地冰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崩塌,最后只剩下全然的、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震惊和一片空白的茫然。她瞪大了那双漂亮却此刻写满无措的黑眸,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完全失控、面目甚至因此有些扭曲狰狞的少年,大脑里嗡嗡作响,所有的思维、所有的反应能力,都被这完全超出预期的两个字炸得灰飞烟灭,一片空白。
她预想了所有的可能——更恶毒的互相指责,更伤人的言语决裂,甚至是彻底的、老死不相往来的宣告——她都已经在内心最深处筑起了相应的高墙,准备好了最坚硬的铠甲。可唯独……唯独这简简单单、却又重逾千钧的两个字——“喜欢”,像是一把完全不符合她心门锁孔、却蕴含着诡异力量的钥匙,就那么蛮横地、不讲道理地、“咔哒”一声,强行撬动了她严防死守、甚至自以为已经焊死的心门!
周逸鸣在吼出那句积压已久、石破天惊的话后,自己也彻底愣住了。巨大的声浪之后是耳鸣般的寂静,他看着沈雯晴那完全呆滞、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连灵魂都被震出躯壳的表情,一股灭顶般的羞耻感、无尽的后悔和彻底的绝望瞬间如同深渊巨口,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再也无法面对这令人窒息的、漫长的寂静,无法面对沈雯晴那双此刻陌生得让他害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