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小时,客厅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寂静与尴尬。
沈文勤沉默地走回自己角落,将沉甸甸的书包放在椅子上。那场针对亲人的“战争”耗费了他大量心力,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
母亲白玲张了张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追问尿血的细节,或是安慰他刚才的激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默默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轻微而规律的切菜声,那日常的声响,此刻却像在努力填补着空气中无形的裂痕。
父亲沈卫国依旧深陷在沙发里,指间的烟燃了半截却忘了吸。他几次抬眼看向儿子,眼神里混杂着未消的震惊、深切的担忧,以及被那番话剖开后无处遁形的愧疚。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建立一个沟通的起点,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将脸埋进粗糙的手掌里。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刚才的争吵更让沈文勤感到压抑。他正思索着该如何打破僵局,至少让父母安心一些——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母亲的话。沈文勤心头一紧,这个时候会是谁?
门一开,林薇那张精致的脸蛋就出现在眼前,身后跟着笑吟吟的沈丽雪。
“叔叔阿姨好!奶奶,爷爷,我们来看你们啦!”沈丽雪的声音又甜又脆,她熟门熟路地绕过沈文勤,径直走向坐在里屋门口摇椅上的奶奶,以及在一旁默默抽烟的爷爷。
“奶奶,您今天气色真好!这条围巾衬得您更精神了!”沈丽雪亲热地挽住奶奶的胳膊,又转头对爷爷说,“爷爷,您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爸前两天得了点好茶叶,特意让我给您带过来尝尝呢!”
奶奶被哄得眉开眼笑,拍着沈丽雪的手:“还是我们絮絮贴心,知道惦记爷爷奶奶。”爷爷虽然没说话,但看向沈丽雪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沈卫国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看着沈丽雪,语气满是赞赏:“哎呀,丽雪就是懂事!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还惦记着家里生意。”他目光一转,落到杵在门口的沈文勤身上,眉头又皱了起来,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对比,“哪像某些人,整天就知道抱着个电脑,魂都被勾走了!”
沈文勤的后背瞬间绷直,手指微微发抖。他太熟悉这个场景了——上辈子父亲也是这样,永远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贬低他。但这次,他注意到,在沈丽雪讨好爷爷奶奶的同时,林薇的目光正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探究和审视。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短发少年——或者说,少女?那身高在女孩中算是高挑,但肩宽和腰臀的线条,已隐约透出与前世那个“丈夫”截然不同的轮廓。脸庞线条柔和,缺乏雄激素带来的硬朗,雌雄莫辨。她双手抱胸,下意识地咬着指甲盖,那是她前世处于职场高位、审视猎物或感到掌控欲未被满足时的习惯性动作。
沈文勤看到这个小动作,心底一阵发寒。
“就是有点不舒服。”他含糊地回答林薇之前关于请假的问题,刻意避开她那令人不适的视线。
“哪里不舒服呀?”林薇却不依不饶,声音依旧清脆,目光却锐利,“医务室的张老师说你是腹痛?要不要紧?”她一边问,眼神一边若有若无地扫过沈文勤的小腹。
这时,沈丽雪安抚好了爷爷奶奶,也走过来,看似乖巧地接话,话锋却引向了别处:“叔叔,我爸让我顺便问问,最近废铁收购价好像涨了,咱们收购站要不要调整一下库存?别压太多货占了资金。”她说话时,眼角余光得意地瞥了一眼沈文勤,仿佛在炫耀自己才是那个能为家里分忧的“小大人”。
这无声的挑衅和父亲明显的偏袒,让沈文勤胸中一股郁气翻涌。他攥紧了拳头。
“我玩电脑又怎么了?”沈文勤猛地抬头,直视父亲,声音因激动而拔高,“起码我不会像你一样,老人道德绑架几句,就巴不得把家底都掏给你的兄弟们!”
“你!”沈卫国拍案而起,额角青筋跳动,“怎么说话的?还有没有一点上下尊卑?那些都是你的亲长辈!”
怒火灼烧着理智,沈文勤口不择言地吼道:“那你怎么不干脆和你的兄弟过去?把这个家,连我妈一起,都送给他们算了!反正你这个人最大方,舍小家为大家!”
情绪剧烈波动之下,他原本刻意压低的嗓音骤然失控,一个破音,清亮甚至带着几分尖锐的女声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沈卫国被这声音激得浑身一僵,指着沈文勤,气得嘴唇哆嗦,“你听听!你听听你这声音!我每次听到都觉得膈应!一点男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建国!”白玲急忙从厨房冲出来拦住丈夫,“孩子不舒服,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林薇的眼睛在父子之间来回转动,亮得惊人,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沈丽雪则故作惊慌地往后缩了缩,躲到奶奶身边,小声劝道:“三叔您别生气,文勤哥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们……我们先走了。”沈丽雪见气氛不对,赶紧拉着似乎还想看下去的林薇往外走。林薇临走前,还回头深深看了沈文勤一眼,那目光复杂,带着探究,更让他后背发凉。
“砰”的一声巨响,沈文勤摔上卧室门,将父亲暴怒的咆哮隔绝在外:“你看看你把他惯成什么样了!一点男孩子的样子都没有!慈母多败儿!”
沈文勤扑到床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下腹部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绞痛,比下午更剧烈,仿佛在呼应着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过了一会儿,门外父亲的骂声渐歇,传来他气冲冲走向院子的脚步声。紧接着,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文勤,开开门,妈跟你谈谈。”白玲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担忧。
她端着一杯热水进来,轻轻坐在床边,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你爸他……就是脾气急,嗓门大。”她温柔地抚摸着沈文勤的头发,动作带着无限的怜惜,“告诉妈,到底哪里不舒服?跟妈说实话。”
沈文勤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确认父亲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深吸一口气,拉着母亲走到客房里那台旧二手电脑前。
老旧的机箱发出轰鸣,拨号上网的刺耳噪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熟练地打开一个网页,指着屏幕。
“妈,你看这个。”
屏幕上,一行黑色标题触目惊心——《16岁“男孩”被确诊为女性假两性畸形,手术后恢复女儿身》。
白玲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热水晃了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未觉。
“这是……”
“我今天不是普通的肚子疼。”沈文勤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白玲耳边炸开,“我……我可能和这个病例一样。”
白玲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颤抖着接过鼠标,手指僵硬地滚动页面,一行行浏览着那些症状描述:尿道出血、周期性腹痛、第二性征发育异常……
“可是……可是你明明……”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妈,我需要去医院检查。”沈文勤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语气异常坚定,“不管结果是什么,我们得面对它。”
白玲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抢过鼠标关掉了网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惧:“关掉!快关掉!不管是不是,以后绝对不能再你爸面前提这个,一个字都不行!”
“我知道。”沈文勤低声道,“我爸他肯定接受不了,奶奶更接受不了。自从二伯换了二婶,文杰哥除了过年回来要钱,平时人影都见不着。爷爷奶奶就指望着我这个‘长孙’能扛起沈家的大旗。要是知道我不但不能传宗接代,还可能……他们会疯的。”
白玲重重叹了口气,看着儿子清秀却写满倔强的脸庞,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文勤啊文勤,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明明性子、做派都像个男孩,偏偏这身体……这不男不女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沈文勤却忽然扯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试图驱散凝重的气氛:“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我说,未来二十年,当男人才是冤大头呢。辛辛苦苦一辈子,像我爷爷和爸爸那样,掏心掏肺对家里,到头来,说不定就被那些‘新时代’的坏女人骗得团团转,辛辛苦苦帮别人养一辈子孩子,自己还蒙在鼓里。当女孩多好,至少自己的孩子,百分百确定是自己生的。”
“啪!”白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哭笑不得,“越说越没边了!净瞎说!未来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你呀,现在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读书才是正经!将来考个好大学,当个公务员、医生,端上铁饭碗,比什么都强!”
沈文勤听着母亲那朴素而坚定的期望,知道现在说再多未来的趋势她也无法理解,便默默地闭上了嘴。只是那双看向窗外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和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