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来得晚,直到四月,院子里那几棵老杨树才勉强抽出些嫩黄的芽苞,风一吹,依旧带着股没散尽的寒意。第七研究院三号楼那间刚收拾出来的实验室里,气氛比屋外还要凝重几分。
陆知行站在一块临时充当黑板的三合板前,上面用粉笔画着箭载计算机运算单元的初步结构图。他的对面,坐着项目组的全部骨干:王铁柱、刘思敏、新加入的心算天才林云深,以及老成持重的军工专家雷震宇。
“问题就出在这里,”陆知行用粉笔点了点图上标注着“核心逻辑电路”的方框,“我们初步设计的运算模块,在常温实验室环境下表现尚可,但一旦进入模拟箭体振动和环境温变的综合测试,误码率就急剧上升,抗干扰能力……远远不达标。”
王铁柱挠着他那像钢针似的短发,眉头拧成了疙瘩:“俺们用的已经是所能搞到的最好的锗晶体管了,筛选的时候,眼睛都快瞅瞎了。”
刘思敏翻看着厚厚的测试记录,叹了口气:“不是元件个体的问题。是整个系统在恶劣工况下的稳定性的问题。振动导致虚焊、连接松动;温度变化引起参数漂移……这些问题叠加起来,再好的单个管子也白搭。”
一阵沉默。实验室里只有窗外传来的隐约风声和远处工厂的汽笛声。
一直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无声掐算的林云深忽然抬起头,他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入死水:“陆工,王工,现有的架构,逻辑延迟和信号同步余量太小了。在稳定环境下勉强够用,一旦环境参数剧烈变化,时序必然混乱。就像……就像很多人一起走齐步,地上有点坑洼或者有人稍微慢半拍,队伍就乱了。”
他比喻得朴素,却一针见血。雷震宇吧嗒了一下嘴,他手里正摩挲着一个从旧设备上拆下来的、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封装元件,那是他们千方百计才搞到的几个国外早期集成电路样品之一。“要是能用上这玩意儿,把好多晶体管和线路集成在里面,体积小,连接少,可靠性肯定能上去一大截。”他叹了口气,把那个“宝贝”小心地放回垫着绒布的盒子里,“可这东西,咱们现在造不了,也买不着。老毛子那边卡得死,西方更是禁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材料,工艺,都是天堑。”陆知行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指望外援不现实,我们必须立足自身,想办法跨过去。”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铁柱,你带几个人,继续深入研究振动夹具和减震方案,从物理结构上想办法稳住它。”
“明白!”王铁柱瓮声应下。
“思敏,你负责组织人手,对所有的焊点和接线进行二次、三次检查加固,一个都不能放过。同时,把所有晶体管的温度特性参数再精确测量一遍,建立更详细的模型。”
“好的,陆工。”
“云深,”陆知行看向那个瘦弱的年轻人,“你的任务最重。抛开现有架构的束缚,从数学和逻辑层面,重新思考一种更鲁棒、更能容忍环境干扰和元件参数波动的计算模型。不要怕异想天开。”
林云深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雷工,”陆知行最后看向雷震宇,“集成电路我们暂时搞不了,但我们可以尝试把现有的分立元件,用更紧凑、更可靠的方式‘集成’起来。您是老工艺了,土法上马的经验丰富,能不能带着大家,想想办法?比如,尝试制作小型的印刷电路板,来代替现在这乱麻一样的飞线?”
雷震宇眼睛眯了起来,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印刷电路板?这东西听说过,工艺要求不低……不过,试试看!总比用手工一个个焊强。我去找找资料,看看能不能淘换到需要的材料和设备。”
任务分配下去,实验室里重新忙碌起来,但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石头。材料的叹息,工艺的壁垒,像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们迈向苍穹的脚步。
下班铃响了好久,众人才陆续离开。陆知行最后一个走,他锁上门,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画满图纸的三合板。暮色透过擦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给冰冷的仪器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
他知道,光有决心和斗志还不够。他需要找到打破困局的关键钥匙。也许,是时候再去拜访一下陈怀瑾老先生了,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关于国外最新半导体材料或工艺的,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信息。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今天刚发的这个月的粮票和几张工业券,薄薄的一叠,却关系着接下来一个月的基本生活和工作中可能需要的零星采购。每一张票据,都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紧巴巴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渐沉的暮色中。路还长,但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