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的通知终于下来了。新的研究室办公楼是一栋相对独立的三层苏式小楼,虽然依旧质朴,但窗明几净,通了暖气和专门的电路,与那个冬冷夏热、漏风漏雨的废弃仓库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消息传来,仓库实验室里却没有预想中的一片欢腾,反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王铁柱抚摸着那张被他焊接了无数电路板、布满烫痕和划痕的旧工作台,瓮声瓮气地说:“嘿,这老伙计,陪了咱这么久,还真有点舍不得。”
刘思敏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厚厚一摞实验记录本,每一本都凝聚着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她轻声道:“是啊,就是在这里,我们画出了第一张‘争气机’的草图,焊出了第一个合格的逻辑门。”
赵庆民更是默默地在仓库角落里站了很久,那里曾是他的“宝地”——堆满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烂”和借来的技术书籍。他就是在这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啃完了陆知行送给他的第一本《电子学原理》,完成了从后勤兵到技术骨干的蜕变。
陆知行是最后一个开始收拾的。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缓缓地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踱步。目光掠过那些被磨得光滑的门把手、墙上残留的电路图草图、窗户上用牛皮纸糊补的痕迹,还有角落里那个用废旧汽油桶改造的、曾为他们驱散无数寒意的煤炉子。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看到了初来时这里的破败与尘埃;看到了王铁柱和刘思敏在寒风中糊窗户冻得通红的手;看到了第一次晶体管成功时,三人围着示波器激动得又跳又叫;看到了深夜里,苏青筠提着热饺子悄然出现的身影;也看到了“争气机”原型机第一次成功运行时,那闪烁的指示灯如同庆祝的焰火……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场所,更像是一个熔炉,淬炼了技术,更淬炼了人心。
他走到墙角那张最大的工作台前,这是他的“专属”位置。台面上,除了划痕,还有几处不小心滴落的焊锡和墨水渍,记录着无数次奋笔疾书和紧张调试。他用手掌轻轻拂过台面,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些不眠之夜留下的余温。
“陆工,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铁柱走过来,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知行点点头。大部分仪器设备已经用旧棉被和稻草仔细包裹好,由赵庆民带着几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搬上了借来的解放牌卡车。桌椅板凳、文件资料也都打了包。
“这个……还要吗?”刘思敏指着一个放在墙角的木箱子,里面是早期实验失败留下的各种残次品晶体管、手工绕制的失败线圈,还有一些从旧设备上拆下来、最终也没能用上的零件。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箱垃圾。
陆知行走过去,拿起一只最早期的、参数极不稳定的合金结晶体管,它甚至没有被编号的资格。“带上吧。”他沉声道,“别忘了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
周维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仓库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背着手,看着里面空荡荡的景象和这群整装待发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走吧。”他对着望过来的陆知行说道,“鸟枪换炮,是好事。前面的路更宽,担子也更重。”
陆知行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变得空旷而寂静的车间。阳光从擦拭干净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熟悉的、混合了松香、金属和旧纸张的味道,虽然即将离去,但这味道仿佛已经浸透了这个空间的每一寸肌理。
当最后一件物品被搬上卡车,仓库那扇沉重、锈迹斑斑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时,所有人都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默默地行了一次注目礼。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庄重的寂静。这不是简单的告别,而是将一段饱含汗水、泪水、挫折与荣光的峥嵘岁月,郑重地封存于此。他们带走了成果,带走了经验,也带走了从这里汲取的、那种在废墟上开创一切的勇气和坚韧。
卡车缓缓启动,驶向新的办公楼。陆知行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望去,那个曾经被视为研究所角落里的“破仓库”,在夕阳的余晖中,轮廓竟显得有些巍峨。他知道,仓库时代结束了,但“争气机”的精神,将随着他们,在新的地方继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砺剑之路,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