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苏蓁非但未曾推辞,反而主动提出要将赏赐尽数收进西院库房。虽然苏战本就不打算将这些御赐之物归入公中,可少女对苏家其他人态度的转变,却已清晰地落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里。
即便苏战夫妇再不精于内宅琐事,此刻也看出了苏蓁的反常。苏晟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薛北棠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蓁儿,若有委屈定要同娘说。如今爹娘都在,断不会让任何人轻慢了你。”
“母亲多虑了,女儿真的无恙。”
“那日祠堂走水究竟是何情形?”苏战眉头紧锁,“你为何独自留在祠中?”他们夫妇清早便入宫面圣,虽派人暗中查探,却尚未得空细究其中蹊跷。
“是女儿犯错受罚,不慎引发火患……”她垂眸轻语。身后的苏晟见状,喉结微动却终是咽回了话语。他深知内情,可苏晟再三要他立誓保密,他只得将真相默默咽回肚里。
苏战眉头紧锁:你犯了何错?纵是天大的过错,也不该将你独自关在祠堂!
不过是...苏蓁语气平静,当着祖母与诸位长辈的面,顶撞了叔叔几句。
什么?薛北棠当即蹙起眉,却不是责怪女儿,反而怒道,老二如今是越发不长进了,堂堂七尺男儿竟与侄女计较,还要不要颜面!
侍立在侧的星罗与云锦悄悄对视一眼,心中暗叹大房护短果真名不虚传。纵是苏蓁当真对苏宴动了手,只怕老爷夫人还要怪三老爷让姑娘费了力气。
妹妹为何要顶撞二叔?沈丘忍不住追问。
许是...苏蓁眼睫微垂,我不愿应下那桩婚事。
婚事?苏战夫妇异口同声,薛北棠急忙握住女儿的手:什么婚事?爹娘怎会不知?
中书侍郎沈家为其嫡子沈知南提亲,庚帖都已交换。苏蓁轻声道,是女儿不愿出嫁,这才当众顶撞了叔叔。
苏战沉吟片刻,“沈家乃清流世家,那嫡子听闻品貌尚佳,若是论起家世……”他竟真的思量起这门亲事来。为官多年虽远在边关,他对朝中同僚的底细却了然于心。若沈家子弟是个纨绔,他当即就能识破,可这沈知南的确是京中难得的佳婿,倒让苏战有些意动。
“糊涂!”薛北棠当即柳眉倒竖,“便是天皇贵胄,只要蓁儿不愿,谁也勉强不得!”
这位将门虎女性情刚烈,当年与苏战的姻缘便是自己挣来的,最见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规矩。她冷声道:“更何况这桩婚事你我都蒙在鼓里,谁知他们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自那日见女儿被困火海,而吴淑娴等人却作壁上观后,她对苏家其他人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
苏战指节轻叩茶盏,眉间沟壑渐深。沈家这门亲事表面看确实挑不出错处,京中如沈知南这般年纪轻轻便入翰林的世家子实属凤毛麟角。可既是这般好姻缘,为何苏家上下要瞒着他们夫妇?
苏晟别过脸去,喉结滚动。他深知内情,更不解妹妹为何不将换亲的龌龊算计和盘托出。可每当触及苏蓁扫来的目光,那冰刃般的威慑竟让他这个沙场悍将都心生怯意。
蓁儿,苏战放缓声线,沈家公子确是良配,你这般抗拒......莫非心中已有所属?他话音滞涩,想起家书中屡次提及苏蓁对南王痴心一片。若女儿钟情的是寻常儿郎,他们乐见其成,可天家贵胄......如今夺嫡风云暗涌,苏家若卷入其中,只怕要万劫不复。
这些朝堂诡谲,岂是闺中少女能参透的?返京途中他与夫人反复商议,要如何劝女儿斩断情丝,最终却相对无言。苏蓁骨子里的执拗他们再清楚不过,那孩子认准的事,纵是九重宫阙也敢闯,又岂是三两句话能劝回的?
苏蓁看便知苏战的心思,语气平淡地开口:“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中意的人,之所以不肯应这门亲,不过是先前听闻沈家公子早有倾心之人。即便他再出色,心中已有牵挂,我又何必去横插一脚,白白耽误彼此一生?”
她这番话让苏战夫妇都有些怔忡。一来是苏蓁的语气太过通透老成,倒不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反倒像历经世事的过来人;二来便是她口中那句“没有中意的人”——这实在让他们意外。
苏蓁对沈知南的了解,其实是来自过往的经历。从前并没有温家提亲这档事,沈知南后来娶了他的表妹,身为京城有名的才俊,他对妻子十分敬重疼爱,当时还成了不少人称赞的美谈。由此想来,他和表妹定是自幼情深,恐怕温家这次来提亲,这位沈公子自己也是不情愿的。
“蓁儿,你不是一直倾慕……倾慕南王殿下吗?”薛北棠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南王殿下?”苏蓁眼波无澜,语气疏淡,“皇家贵胄岂是臣女能够肖想的?从前是女儿不知分寸,如今想来实在荒唐。这般痴心妄想的念头,日后绝不会再有了。”
薛北棠闻言一怔。苏战父子身为男子,或许察觉不出其中关窍,可她身为女子,最懂女儿家情窦初开时的那份执念。她原以为苏蓁只是口是心非,可细观女儿神情,提及南王时竟真如说起陌路人般平静。
不等薛北棠接话,苏战已急声道:“蓁儿何出此言!我苏家的女儿配谁不是绰绰有余?这大晋儿郎若有人敢轻看你,为父定要他……”
“咳、咳、咳!”薛北棠重重清嗓,眼风如刀扫向丈夫。好不容易女儿断了不该有的念想,这莽夫竟在此刻添乱。
苏战自知失言,当即噤声,故作从容地移开视线。
薛北棠细细端详女儿神色,见她眉眼间确无波澜,这才展颜笑道:“蓁儿年岁尚小,何须急着谈婚论嫁。天下大好儿郎数不胜数,以我们蓁儿的品貌,还愁觅不得良配?娘相信,将来能与你并肩的,必是叱咤风云的真豪杰。”
苏蓁闻言只是垂首浅笑,并未接话。那些对儿女情长的憧憬,早在前世深宫寂寂的岁月里消磨殆尽。此生她早已决意斩断情丝,只是这番心思,终究不能对父母明言。
寻常闺阁女子谈及婚事总会面露娇羞,可苏蓁这般云淡风轻的反应,倒让苏战夫妇暗自怅惘。从前女儿虽与他们不算亲近,至少性情尚在掌控之中。如今这般少年老成的模样,反叫他们不知所措——若再如往日那般温言哄劝,在那双洞若观火的明眸注视下,倒显得他们如同稚子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