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晟见父母这般窘态，忍不住轻笑出声。沙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苏大将军夫妇，在女儿面前竟会这般无措。可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却渐渐凝重——人的心性岂会骤然巨变？将骄纵少女磨砺成如今这般沉静模样，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
“父亲，”苏蓁忽然抬眸，“听闻宫中不日将设庆功宴？”
这专为苏家军设的宫宴，历来是君王犒赏功臣的盛事。满朝文武皆需携眷赴宴，亦是皇恩浩荡的象征。前世便是这场宴席，改变了苏家所有人的命运。
忆起往事，苏蓁指尖微凉。那时皇帝本欲擢升苏晟官阶，可父亲却用赫赫战功换来了那道赐婚圣旨。女儿家主动求嫁已是惊世骇俗，更遑论让一代名将舍了颜面换取姻缘，徒惹满朝讥讽。
当时的她只顾着为定王妃的名分欢喜，却未曾看见父亲转身时眼底的黯然。自那场婚姻伊始，苏家便被牢牢绑在南王的战车上，最终被萧承煜榨尽最后一滴血。
“正是，”苏战含笑望来，“蓁儿可是看中了什么宝贝？为父定向陛下为你求来。”
这般如珠如宝的宠爱，几乎要将她捧在掌心。苏蓁喉间泛起苦涩，前世她怎会愚钝至此，竟从未察觉父亲深沉如海的爱女之心。苏家的倾覆固然是仇敌所为，又何尝不是被她的执迷不悟推向深渊？
“女儿别无他求。”苏蓁浅笑莞尔，“但若陛下执意赏赐父亲……”她略作停顿，再抬眼时眸光清亮如洗，“便请父亲求个恩典，留在京中相伴半载。可好？”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薛北棠手中的茶盏微倾，苏战怔怔望着女儿，连苏晟都敛了笑意。
苏蓁从未挽留过他们。自小分离的隔阂让亲情始终隔着层纱，每年元宵未过，苏战夫妇便要重返南疆边关。其实边境早已平定，可皇帝年年钦点镇守，加之老将军在世时便是这般规矩，众人也从未深思其中蹊跷。
这分明是女儿头一回出言挽留。虽只是延迟半年赴任的请求，在苏战夫妇听来却如闻仙乐——至少证明女儿心中存着对他们的依恋。
“爹都依你！”苏战喜不自胜，未及细想便满口应承。薛北棠眼角泛起泪光，苏晟虽暗自撇嘴，他素来觉得京中子弟虚伪无趣，远不如大漠纵马来得痛快，可望着妹妹沉静的侧颜，终是将抱怨咽了回去——有他在京城镇着，总归无人敢欺辱苏蓁。
又叙了会家常，三人方才离去。待脚步声远去，苏蓁合上案头书卷，临窗而立。
“姑娘……”琥珀悄声禀报，“晓华那边已打点妥当。二小姐胎象安稳，只是三夫人与三老爷正为她的亲事争执不休。”
苏蓁唇边掠过一丝寒凉笑意。吴淑娴那出李代桃僵的妙计，随着苏战返京早已化作泡影。如今要将苏媚嫁与高星鑫，她自然千百个不愿。可庚帖既换，婚约已定，此时反悔岂是易事？
这便叫自作自受。不过毒蛇受挫必会反噬，正好……几日后的回朝夜宴，她定要当众掐住任吴淑娴的命门，打顺亲王个措手不及。
屋下，薛北棠面覆寒霜：“老太太与三房这般擅作主张，我活到今日还未见过如此荒唐的婚事安排！”
“夫人息怒。”苏战沉声道，“我这就去母亲跟前问个明白。若确有其事，立即与沈家解除婚约。这般遮遮掩掩，其中必有隐情。”
“蓁儿这年定然受尽委屈。”薛北棠攥紧掌心，“稍后我便唤她院里的丫鬟来问话。连周嬷嬷都不知所踪……”多年沙场历练让她敏锐嗅到异常，“女儿说得对，留在汴京这大半年，若不将这些魑魅魍魉清理干净，只怕蓁儿性命难保！”说罢又狠狠剜了丈夫一眼。
苏战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梁，心知夫人这是对二房三房存着怨气。莫说是薛北棠，便是他自己也窝着一团火，当即沉声吩咐左右亲卫：“这几日仔细护着小姐院落，若有异动立即来报。倘若小姐少了一根头发，军法处置！”转头见长子神游天外，不由蹙眉喝道：“混账东西，发什么呆！”
苏晟被这声怒喝惊得回神，支吾道：“儿子方才在想些琐事。”他始终惦记着慈寺的蹊跷——今日派去查探的人回报，当日事发之地竟寻不到半分蛛丝马迹，所有知情人都如人间蒸发。这般干净利落的手笔，绝非苏家内宅手段所能及。妹妹刻意隐瞒的真相，像团迷雾般在他心头越缠越紧。
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妹妹，不知何时已变得深不可测。
“都什么时候了还走神！”苏战将方才受的气尽数撒在长子身上，“你去查清府中近日变故，明日我要听你细禀。”
“孩儿领命。”苏晟暗自叫苦。他虽知晓内情，可妹妹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仿佛仍在警示，终是咽下了已到唇边的话。
此刻淑新苑内，杂乱不堪。
苏宴方才拂袖而去，临行前与吴淑娴爆发了激烈争执。自苏战在老夫人寿宴那日回府撞见苏蓁遇险，苏宴便与妻子屡生龃龉。当初囚禁苏宴他本是知情的，可一旦东窗事发，自然要将罪责尽数推给吴淑娴。
他与苏瑞能有今日官位，全仗着苏战早年留下的人脉经营。虽说如今已在朝中站稳脚跟，可若苏战存心为难，他们的仕途必将毁于一旦。这世道终究是武将为尊，文官们虽常讥讽武夫粗鄙，但手握兵权者才能在大晋朝堂真正立足。若文武相争，陛下要保全的从来都是执掌虎符之人。
往日他们兄弟在苏战面前始终维持着兄友弟恭的表象，苏战也乐得提携。如今却被撞见嫡亲女儿身陷火海，以苏战疼爱女儿的性子，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苏宴想想便觉胆寒。连日来的惶恐在吴淑娴提出悔婚时彻底爆发，这把火终究烧到了自己头上。
今日这场争执更是激烈，苏宴撂下“苏媚必须嫁入高家”的决绝之言便拂袖而去，徒留吴淑娴瘫坐在满地狼藉中，气得浑身发颤。
“没良心的东西！”她捂着揪痛的胸口，连指尖都在发抖。
苏宴为攀附高家不惜牺牲亲生骨肉，这般冷血算计令吴淑娴心如刀绞。如今大房强势归来，薛北棠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若让她们察觉自己曾打算李代桃僵，只怕会当场拔剑相向。即便此次能瞒天过海，可祠堂那场大火已在大房心中种下疑影，日后要想再动苏蓁，怕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