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架旁的柳荫下，一道身影缓缓走出。少年身着鹅黄织金锦袍，衣摆绣着细密的云纹，和那圆滚滚的小团子比起来，这身衣裳被他穿得愈发身姿舒展，满是世家子弟的清雅气度。
他走到苏蓁面前停下，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探究。
这少年身形颀长，苏蓁站在他身前，头顶堪堪到他胸前。他瞧着她的模样，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小插曲，嘴角习惯性牵起抹带点顽皮的笑——可他容貌俊逸，那点顽劲儿非但不让人讨厌，反倒显得鲜活讨喜。换作寻常情窦初开的少女，被这样的少年近距离注视，怕是早该心跳漏拍，脸颊发烫了。
但苏蓁她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仿佛眼前的人不过是书院里擦肩而过的普通同窗。
那少年却蓦地弯唇，掌心不知何时翻出柄镶着珊瑚的短匕。他将匕身紧紧贴在小臂内侧，反用打磨光滑的骨柄轻抬苏蓁的下颌，逼着她不得不抬头。
苏蓁没法子，只能抬眼望过去。
少年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生得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亮得惊人，似笑非笑时自带股漫不经心的俊朗。可眼底深处却藏着冷光，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半点暖意都无。这样的人，就算面上装得再随性洒脱，骨子里怕是比千年寒玉还难焐热。
她悄悄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让骨柄从下巴滑开，声音平静：“赵世子。”
赵宇宸挑眉笑了，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竟认得我？”
“汴京城内，谁没听过静安侯苏世子的名头。”苏蓁语气平淡，这话听着似带了几分嘲弄，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正经得像在陈述事实，让人辨不出半分情绪。
“我并不认识你。”赵宇宸扫了她一眼，又瞥了瞥一旁攥着衣角、缩着身子的小团子，语气冷了几分，“是你让楚文轩给楚家递了话。”
“递话？”苏蓁望着他，忽然轻轻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暖意，“不过是教他个能避开父亲责骂的法子，帮着转移下注意力罢了。这般小事，怎么就扯得上‘递话’？赵世子未免想得太复杂。”
“想得太复杂？”少年慢悠悠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几分玩味。下一秒，他突然欺身上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蓁笼罩，把她逼得后背堪堪抵住身后的老梅树干。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神情瞧着有些暧昧，语气却清明得很，字字清晰：“我若不多想几分，此刻怕还被你蒙在鼓里。”
苏蓁眉峰微蹙。
大晋虽对男女之防不算严苛，但未婚男女这般青天白日下近距离相对，终究有失体面。尤其尚书院外往来的多是勋贵子弟与世家女眷，若是被人撞见——她倒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只怕会连累父兄蒙羞。上辈子因她识人不清，苏家满门倾覆，直到临死前，她才看清父母藏在严厉背后的疼爱。重活一世，家族是她唯一要护住的东西，绝不能因自己的缘故，让旁人对苏家说半句闲话。
苏蓁语气添了几分冷意，直截了当道：“赵世子这般步步紧逼，到底想做什么？”
赵宇宸的目光落在面前少女脸上，未曾移开。
他自小就对周遭的人和事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许多事即便只看表面，也能察觉底下涌动的暗流。这并非天生，而是几年前在侯府与朝堂夹缝中练出来的——他跟着祖父上过边境军营，见过沙场上的刀光血影；也在京中听过勋贵府邸里的阴私算计，看过后宅之中无声的暗斗。他能顶着“纨绔”的名声安稳长到如今，从不是靠运气。大晋勋贵子弟多如牛毛，每年因派系倾轧、宅斗暗算而悄无声息消失的，从来不在少数。
他从不会对任何事有半分疏忽。
楚文轩的一句童言，楚家兄长听了只当是孩子随口念叨，楚大人也只觉得是幼子无意间的提醒。可在他眼里，事情远没这么简单——那话出口的时机太过恰巧，而这世上真正的巧合，本就少得可怜。许多看似偶然的“恰巧”，背后藏的都是人心算计。
他敢笃定，定是有人在暗中教楚文轩说这番话，只是对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此刻还在迷雾里，让他猜不透。
他本打算亲自见一见这人。可真当见着面时，心里却泛起了不小的波澜。
赵宇宸原以为，能说出那般藏着深意的话，又身在尚学院，要么是哪家朝堂重臣的公子，要么是即将踏入仕途的青年才俊——或许是为了攀附楚家，或许是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然而当视线落在这人身上时，他险些以为是楚文轩故意闹着玩。直到那少女开口唤出“楚文轩”的名字，他才确定，要找的人就是她。
面前的少女身形娇小，头顶堪堪到他胸前衣扣。容貌算不上出挑，顶多算清秀讨喜，瞧着竟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梳着双丫髻，鬓边垂着细碎的发丝，脸蛋圆圆的，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嘴唇小巧粉嫩。就那么乖乖站在那儿，浑身透着股懵懂劲儿。
可她站姿却格外挺直端庄，说话时一字一句慢悠悠的，语调平稳得像宫里教出来的世家主母。难不成她还想谋些不一般的前程？若不是亲眼所见，赵宇宸险些被自己的呼吸呛到。
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眼前都不过是个小丫头。
直到与她搭了几句话，赵宇宸才觉出不对。
她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语气却沉稳得不像个孩子，非但没露出半分慌乱，反倒隐隐透着几分不耐。这对赵世子来说，实在是头一遭——从前不论世家姑娘还是丫鬟仆妇，见他这般近身相逼，早该羞得耳根泛红、语无伦次，可她偏生面色平淡，像在应对寻常琐事，无趣得很。
许是年纪太小，还不懂男女间的避讳？可若真是懵懂，又怎会说出那番牵扯楚家的话？
他抬手，将掌心抵在苏蓁身后的老松树干上，从旁看去，几乎是把她整个人圈在了自己与树干之间。赵宇宸微微低头，离她靠得极近，鼻间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松木香。
“你竟不怕我。”
“赵公子又不是吃人的猛虎，有什么好怕的。”苏蓁语气平淡，抬手理了理袖角：“若没别的事，我便先回书院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赵宇宸抬手一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垂落的发梢，软乎乎的触感像羽毛轻扫。他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斜斜靠在身后的梅树上，双手抱在胸前，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提醒楚家，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像淬了冷光的刃，和他锐利的眼神一样，半点不掩饰其中的探究，直接又直白，却藏着耐人寻味的深意。
苏蓁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赵宇宸比她预想的还要敏锐——楚文轩一句童言，他能顺藤摸瓜找到这里；见了面，还能直戳要害问出目的。从前只知他是静安侯府里的“浪荡子”，如今看来，倒是个心思透亮的人。
和聪明人打交道，最要藏好真心。可她偏生，从来没想过要藏。
“没什么，不过自保罢了。”
话音落，她冲赵宇宸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不再停留，转身沿着竹径走远了。
这五个字，赵宇宸该懂的。
她身后，少年缓缓勾起唇角，指尖转着那珊瑚短匕，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深了几分。
“楚文轩，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