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王科长?”
孙卫国看着那个拄着拐杖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老人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喊过的称呼。
王科长王建业。
当年红星罐头厂的技术科科长也是厂里出了名的“老顽固”。
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技术要过硬;产品要对得起良心。
当年孙卫国为了压缩成本从外面进了一批已经开始腐烂的便宜黄桃。
就是这个王老头带着技术科的人堵在车间门口死活不让这批烂桃子进入生产线。
最后还是孙卫国叫来了保安硬生生地把这个老头子给架了出去。
从那以后王建业就成了孙卫国的眼中钉肉中刺。
工厂改制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就有他。
孙卫国以为这个老顽固早就被时代的车轮给碾得粉身碎骨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
今天在这里在这个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审判庭”上。
这个他最不想见到的幽灵竟然又出现了!
王科长没有理会孙卫国那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惊恐的眼神。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团令人作呕的空气。
他只是在刘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到了发言台前。
台下那几百名记者和自媒体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们知道。
今天这出大戏真正的主角登场了。
王科长站定。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
那是一个已经泛黄卷边的账本。
封面上“红星罐头厂财务科1992-1995年招待费及其他支出明细账”这几行用钢笔写的字迹依旧清晰。
他缓缓地打开账本。
然后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和悲凉。
“各位记者朋友各位北兴的父老乡亲。”
他的声音沙哑苍老。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子弹。
充满了血与火的力量。
“我叫王建业。是以前红星罐头厂的技术科科长。”
“今天站在这里我不想说别的。”
“我只想把我当年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偷偷从厂里复印出来的这本账。”
“念给大家听一听。”
“也念给坐在下面那位满口仁义道德自称是红星厂‘功臣’的孙卫国孙大厂长听一听!”
话音落下。
全场一片哗然!
孙卫国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那本账!
他认得那本账!
那是当年他最信任的那个财务科长的手笔!
里面记录的全都是他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是怎么一点点把红星厂这个家给掏空的铁证!
这本账当年在厂子破产前不是应该已经被销毁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李律师!”孙卫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旁边那个金牌大状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拦住他!快!拦住他!不能让他念!”
那个姓李的律师也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搞懵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喊一句“我反对!这证据的来源不合法!”
但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一个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冰冷还要锐利的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陆遥。
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发言台角落里的年轻人。
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
也没有威胁。
只有一种猫看老鼠般的戏谑。
和一种神明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仿佛在说:
你可以试试。
李律师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给浸透了。
他那只刚刚举到一半的手。
僵在了半空中。
嘴巴张了张。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自己今天要是敢多说一个字。
明天他的律师执照可能就会被吊销。
甚至他这个人都可能会从省城的律师界彻底消失。
而台上。
王科长已经缓缓地翻开了账本的第一页。
他戴上老花镜。
用那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指着上面那一排排用最古老的四柱记账法记录的数字。
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一九九二年三月五日。”
“孙卫国厂长为招待市里纺织厂的刘副厂长在县里最好的‘鸿运酒楼’设宴。”
“一桌花费八百六十元。”
“账目走的是‘车间设备维修费’。”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孙卫国厂长儿子结婚。在厂里小食堂大摆三十桌宴席。”
“所有食材酒水均从厂里仓库直接调用。”
“未走任何账目。”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日。”
“孙卫国厂长将厂里两台刚刚从德国进口的八成新的包装机。”
“以废铁的价格作价五千元处理给了他小舅子开的‘宏发贸易公司’。”
“而这两台机器的原始采购价是二十万马克!”
……
王科长每念一条。
孙卫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台下那些原本还义愤填膺的记者们。
脸上的表情也从愤怒变成了震惊。
再从震惊变成了鄙夷。
他们的镜头和话筒开始不约而同地从王科长的身上。
转向了那个已经瘫坐在椅子上汗如雨下面如死灰的孙卫国。
这哪里是什么“悲壮”的历史?
这分明就是一出触目惊心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腐败大戏!
而孙卫国这个自称“功臣”的人。
分明就是那个亲手把红星厂推向深渊的第一罪人!
“……一九九五年七月三日。”
王科长念到了最后一页。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眼眶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工厂拖欠全厂一千三百名工人工资长达半年。”
“工人代表多次找孙卫-国厂长协商。”
“孙卫国避而不见。”
“七月四日孙卫国厂长以‘外出考察学习’的名义用厂里最后的一笔流动资金十万元。”
“带其情妇及家属共计五人前往海南旅游。”
“半个月后归来。”
“七月二十日红星罐头厂正式向县法院申请破产。”
念完最后一句。
王科长合上了账本。
整个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都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给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王科长缓缓地抬起头。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两道如同利剑般的光芒。
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抖如筛糠的孙卫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
发出了一声压抑了几十年的怒吼。
“孙卫国!”
“你这个畜生!”
“你把我们一千三百个兄弟姐妹的饭碗都给砸了!”
“你还有脸回来摘桃子?!”
“你对得起我们吗?!”
“你对得起‘红星’这两个字吗?!”
“你晚上睡觉就不怕我们这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冤魂!”
“来找你索命吗?!”
一声声一句句。
如同惊雷滚过。
如同重锤擂鼓。
狠狠地砸在孙卫国的心上。
也狠狠地砸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上。
“噗——”
孙卫国只觉得喉头一甜。
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整个人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不省人事。
而就在这时。
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在县公安局局长张局长的亲自带领下。
面色冷峻地走了进来。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检察院制服的工作人员。
张局长走到陆遥的面前。
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走到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律师面前。
出示了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文件。
“我们接到群众实名举报。”
“孙卫国等人涉嫌在原红星罐头厂改制过程中存在严重的职务侵占和国有资产流失问题。”
“现在正式对他立案侦查。”
他一挥手。
身后的两个警察立刻上前。
将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孙卫国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架了起来。
“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