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今日格外热闹。
楼内人声鼎沸,杯盘交错,隐约能听到划拳行令、高谈阔论之声。楼外亦是熙熙攘攘,不少挤不进去或囊中羞涩的江湖人,便聚在周围茶摊、小吃摊前,一边垫补肚子,一边伸长脖子听着楼内的动静,议论着今日丘处机道长与江南七怪的豪侠之约。
李长生就在这醉仙楼对面,一个支着旧布篷的馄饨摊前坐着。
他要了一碗最普通的菜肉馄饨,汤汁清亮,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他吃得慢条斯理,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那双平静的眼眸偶尔抬起,扫过醉仙楼那气派的门脸,又很快垂下,专注于眼前这碗简单的食物。
他知道,楼内此刻,郭靖与杨康这两位命运之子正在初次交锋,丘处机与江南七怪时隔十八年再度聚首,一场关乎信义与恩怨的比试正在进行。这些本该是故事里浓墨重彩的篇章,于他而言,却只是这漫长岁月中,需要保持距离的又一个节点。
“躺平”的真意,便在于此——不介入,不扰动,静观其变。
就在他舀起最后一个馄饨,准备喝完汤便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邻桌一个有些特别的身影。
那是个老乞丐,头发灰白,衣衫褴褛,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得还算干净。他手里拿着一根碧绿如玉的竹杖,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朱红色葫芦,正捧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只烧鸡,吃得满手是油,津津有味。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也侧耳听着醉仙楼里的动静,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与兴味,时不时还点点头,咂咂嘴,仿佛在品评一出精彩的大戏。
洪七公。
李长生心中了然。这位游戏风尘的北丐,武功已臻化境,此刻收敛了所有气息,便如同一个真正的馋嘴老丐,若非知晓剧情,谁也看不出这竟是天下五绝之一。
许是李长生打量(或者说,是平静注视)的时间稍长了些,又或许是他周身那股过于沉静、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洪七公忽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对上了李长生的视线。
那是一双看似浑浊,实则内蕴精光的眼睛。目光相交的刹那,李长生能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探查之意掠过自身。他体内《长生诀》与“龟息功”自发运转,将气息收敛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在洪七公的感知里,这个坐在馄饨摊前的年轻人,气息平平无奇,顶多算是身体强健些的普通人,连内力初成的门槛都未必摸到。
然而,就是这份“平平无奇”,在这种江湖人聚集、气氛紧张的时刻,反而显得有些不寻常。更让洪七公觉得奇怪的是,这年轻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寻常人见到乞丐的嫌恶或怜悯,也没有江湖人骤然见到高手(尽管他并未显露)的惊疑或敬畏,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仿佛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自然而然。
洪七公一生阅人无数,这般眼神,倒是少见。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趣,冲着李长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还算整齐的牙齿,晃了晃手中油汪汪的鸡腿,含糊道:“后生,看啥呢?馋老头子的烧鸡了?”
李长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平和无波:“前辈自便,在下只是用完饭食,正要离开。”
他的反应更是让洪七公挑了挑眉。寻常年轻人,被他这般身份不明的老乞丐调侃,要么窘迫,要么不耐,这人却淡定得过分。
“急啥?”洪七公三两口将鸡腿啃完,骨头随手一扔,准确无误地落入远处的泔水桶,然后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擦嘴,很是自来熟地凑近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李长生这桌的空位上,“这醉仙楼里打得热闹,你不进去瞧瞧?在外面听响儿,多没意思。”
一股混合着酒气、食物香气和些许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李长生面色不变,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淡淡道:“江湖是非,在下不喜沾染。在此吃碗馄饨,已是逾矩。”
“逾矩?”洪七公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嘿嘿笑了起来,“吃个馄饨算哪门子逾矩?你这后生,年纪不大,说话怎地老气横秋,比里头那些牛鼻子还像修道之人。”
他打量着李长生,目光在他那身半新不旧、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上扫过,又落在他那双修长干净、却并无常年练武形成的特定老茧的手上,心中的好奇更盛。此人气息沉稳,步履间不见虚浮,显然身体底子极好,甚至可以说气血充盈远超常人,偏偏感应不到丝毫内力,且这份心性定力,绝非寻常乡野村夫或普通书生能有。
“小子,你叫啥名?打哪儿来?”洪七公抓起红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他看似随意发问,实则那看似醉眼朦胧的目光,正仔细捕捉着李长生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李长生心知,这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是洪七公的试探。他早已准备好说辞,从容应答:“在下木常青,一介游学书生,四海为家。”
“木常青?名字倒是不错。”洪七公咂咂嘴,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我说木小子,你当真不会武功?老头子我怎么觉着,你这身子骨,不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
来了。
李长生心中微凛,知道这是关键。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洪七公,语气依旧平静:“幼时随山中猎户习过几年粗浅的呼吸法门和强身健体的把式,只为登山涉水时能有些气力,并非江湖上传闻的武功内力。”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龟息功”本就擅长收敛气息,模拟普通人的气血状态并非难事。至于那“粗浅呼吸法门”和“强身健体把式”,更是无从查证。
洪七公眯着眼,又仔细感应了一番,确实,这小子体内空空如也,并无内力流转的迹象。那充盈的气血,或许真是什么独特的养生法门所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传承专注于养生延年,不擅争斗,也是有可能的。
“有点意思。”洪七公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不再纠结于武功的问题,转而问道,“那你跑来嘉兴做甚?也是听说这醉仙楼有热闹看?”
“途经此地,听闻南湖烟雨,景色殊佳,特来一观。至于这醉仙楼……”李长生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喧嚣的楼阁,“恰逢其会罢了。”
他这番做派,落在洪七公眼里,愈发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一个身怀奇异养生术、心性沉稳得不像年轻人的书生,偏偏对近在咫尺的江湖盛事毫无兴趣,这本身就透着古怪。要么,此人真的淡泊到了极致;要么,就是所图甚大,隐藏极深。
洪七公天性豁达,喜好美食与有趣的人和事。李长生这种“有趣”,恰好勾起了他的兴致。
就在这时,醉仙楼内传出一阵更大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金铁交鸣的脆响,显然里面的比试进入了更加激烈的阶段。楼外围观的人群也一阵骚动,纷纷引颈张望。
洪七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片刻,啧啧道:“听这动静,打得挺凶嘛!可惜了,下酒菜没了。”他晃了晃空了的油纸包,有些遗憾。
李长生见状,便顺势起身,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对馄饨摊主道:“老板,结账。连这位老人家的馄饨钱,一并算了。”他指了指洪七公面前那碗早已凉透、却没动几口的馄饨。
“诶?”洪七公一愣,看向李长生。
李长生对他再次微微颔首:“前辈慢用,在下告辞。”
说完,不待洪七公回应,便转身,步履从容地汇入街上的人流,几个呼吸间,那青布长衫的背影便消失在拐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洪七公看着李长生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那碗被付了账的馄饨,伸手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木常青?嘿嘿,请老头子吃馄饨……这后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拿起那碗凉馄饨,也不嫌弃,呼噜呼噜几口吃完,抹了把嘴,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气息是平平无奇,可这份定力,这份眼力劲儿……瞒得过别人,可未必瞒得过老叫花我。小子,咱们这就算认识了,以后有缘,说不定还能再碰上。”
他并不认为李长生是什么坏人,更像是一个身上藏着秘密的、有趣的年轻人。对于有趣的人和事,洪七公向来记忆深刻。
而此刻,远离了醉仙楼喧嚣的李长生,走在嘉兴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内心并无太大波澜。
与洪七公的这次短暂接触,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可控范围之内。他既未显露武功,也未表现出任何对剧情的好奇,仅仅是以一个“过路书生”的身份,完成了一次最普通的偶遇。
系统并未给出任何提示,这意味着他刚才的应对,完全符合“躺平”原则——心态平和,未生事端,未主动介入任何因果。
只是,被洪七公这样的人物注意到,哪怕只是初步的、带着一丝好奇的关注,也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这颗石子会沉入水底,还是会荡开涟漪,尚未可知。
李长生抬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脚步。他需在下一场风雨来临前,离开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