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哗啦!”
开锁、抽栓,牢门发出沉重刺耳的声响,在阴暗的地底通道内回荡。
只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那不是送饭和查监的动静!
维安娜从床上坐起,心脏不争气的砰砰大跳,住在隔壁的德布拉叔叔昨晚死了,今天终于轮到了她。
当初在满喇加市政厅被抓,没人敢泄露她的身份,但是这一次不同,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前尘往事、喜乐悲欢,走马灯似的闪现于脑海。
“仁慈的主啊,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但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给我生的力量,指引我回去的路,主啊,愿你的国度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保佑未来的帝国、辛劳的父母、还有软弱的我,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吾主的,直到永远,阿门!”
维安娜闭目勾头,紧紧抱手抵在下巴上,喃喃祈祷,听到房门开启,在胸前划十字,深吸气睁开眼,面色平静的起身。
出来阴暗潮湿的监狱、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再到上船,这一路没人对她无礼冒犯,维安娜心里充满痛恨和鄙夷,明国人显然要审问她。
种种关于明国的事情在她脑子里翻涌,帝国遣往明国的使者尽皆遭拒,冒险者大多会遭受牢狱之灾,她所了解到的所有情报中,记忆最深的莫过于明国之富饶和司法之公正。
这是一个即便处决有罪平民,也要经过皇帝批准的国家,维安娜咬牙切齿给自己打气,我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公爵夫人,他们不敢杀我!
下船上岸,她被带到营寨中一个守卫森严的小院,值班文书请她进来一间厢房,随即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始终无人前来问询,命运的未知让她恐惧忐忑,维安娜突然愤怒起身出屋。
院中阳光刺眼,脑袋里一阵眩晕,她忽然记起小时候的生活。
夏日庄园酷热,中午她总是偷偷溜出城堡,去林间捕蝶,阳光灿烂,蝶儿在花草间蹁跹飞舞。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扭头去看,一个满脸汗水的瘦高少年快步进院,去井边提桶打水。
维安娜见那些侍卫无动于衷,瞬间明白,那个少年就是明国总督。
祝火木给她说过关于此人的一些事,原来和传说中的郑和一样,是个阉人太监!
张昊洗把脸,棉巾丢盆里,打量与他对视的夷女。
乌发蓝眼,目光冷硬,米黄圆领亚麻衬衫,明国薄罗裙,枣红皮靴,还别说,有那么一股子迥异大明的后现代中西混同合璧味儿,难怪小祝会中招。
他接过护卫送来的茶壶,进屋给两个杯子倒上,见她跟着入内,伸手延坐。
“听说德布拉甘沙总督是你的亲戚,本地气候太糟糕,很不幸,他得了疟疾,军医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他的病逝深表遗憾。”
维安娜鼻子发酸,努力忍住了悲伤。
此时此刻,她虽然一无所有,但是仍保有双重信念,仁慈的吾主和帝国的枪炮,她认为这个该死的敌人不敢拿她怎样,恨意满满道:
“你得到了一切!”
“所以我判你有罪,此乃大明法度。”
张昊入座说:
“念在你是女流之辈,我不愿对你动刑,前提是招认你犯下的所有罪过。”
“我抗议、你没有资格审判我!”
维安娜的负面情绪值直接拉满,尖叫着差点蹦起来。
“抗议无效,本官奉天巡海,执掌刑律,嗯,容我算算先,劳教期间潜逃罪三年、劫掠儿童罪十年、贩卖奴隶罪十年、间谍罪五年、拒捕伤人罪三年,数罪并罚,三十一年整。“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权贵,监禁其实比杀头更可怕,张昊装模作样的掰手指,念念有词,见她嘴唇紧绷,面无血色,暗道这剂药有效。
“稍安勿躁,明国有句人尽皆知的俗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是看在你的郡主身份,才会私下相劝,等法官开庭审讯你时,一定要老实招供,否则会动用刑具,若是咆哮公堂,还要加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维安娜心里的火气焰腾腾压不住,怒不可遏道:
“我是葡萄牙帝国公爵之女、神圣罗马帝国公爵夫人,谁敢审判我!”
张昊嘴角抽搐,差点没憋住笑。
所谓神罗帝国,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帝国,几百个基教领主抗绿大联盟而已。
诸国镇日价狗咬狗,皇位如今被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垄断,连教皇加冕礼都不要了。
这个抗绿基教联盟之所以命名神罗,与丐帮认朱元璋当祖师爷一样,讲排场、要体面。
二人一个和颜悦色坐着、一个怒容满面站着,四目相对,他错开那双喷火的眼睛,近距离上下打量此女,黛眉贴伏,细腰竖脊,咦?!
他愣了愣,再次细瞧眉毛,贴敷肌肤,不见杂逆翘起,观年纪与幺娘仿佛,回忆适才她走路姿态,这位公爵夫人的男人难道是太监?
不用开苞解封查验,他可以按着自己青藏线司机驾驶证保证,此女十有八九是雏,八卦之火骤燃,他对那位西班牙公爵充满了好奇。
“殿下安坐,你男人、咳,尊夫会过来吗?”
“你!”
维安娜气得嘴唇颤抖,手脚冰凉,她男人还没来得及与她成亲,就死在美洲土着手里,而今身在敌营,又被戳中痛处,叫她情何以堪。
“你随便判好了,希望你不要后悔。”
张昊的八卦之火未熄,打破砂锅璺到底,劝道:
“本着人道主义,你可以给他写信。”
维安娜愣了好半天,浑身无力的坐下,痛苦不堪说:
“他不会来的,想要赎金不难,我可以写信回国,不会少你一个铜板。”
张昊纳闷,不依不饶问:
“他为何不来?”
维安娜抬眸,冷蔑道:
“他在天国,你放心,帝国愿意赎回自己的官员。”
张昊明白了,此女可能是望门寡,因此拥有处女体征,他有些失望,还以为能和那位大金主西班牙公爵搭上线呢,闹半天早就嗝屁了。
“纳赎的前提是认罪,这样,写悔过书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此乃法官量刑原则,只要你认罪态度好,就能酌情减免刑罚,如何?”
维安娜怒从心头起,扭过头再不言语。
张昊郁闷,看来此路不通,改弦易辙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葡国实力如何?两个蕞尔岛国,也敢瓜分美洲、非洲、印度、南洋、远东,我怀疑里斯本能否能凑齐百艘炮船。
即便凑够,想要夺回果阿也是做梦,明国火器之威力,你根本想象不到,你猜我把海图卖给诸国,葡萄牙、西班牙会有啥下场?”
维安娜的脸色猛地一僵。
有门了,张昊笑道:
“阿方索已经答应我劝说德布拉先生,促成两国友好贸易,不料你畏罪潜逃,还掳走我的人,因此,半岛战争是你们自找的。
经营几十年的满喇加,半天就没了,果阿岸防盏茶时间灰飞烟灭,围城期间,奴隶、土着,争着抢着卖命,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们在国内审判摩尔人、犹太人,在外面烧杀掳掠,罪行累累,人神共愤,就算基教神圣联盟一起杀来,你觉得我会不会怕?
打,奉陪到底,谈,大门敞开,希望你可以转达我方态度,做两国之间的和平使者,当然,咱们也可以做朋友,你考虑一下。”
张昊见她眨眼频率增加,心里顿时有数,夷婆子动心了,和声细语道:
“你暂时住在这里,随便走走看看,两国是为敌,还是交好,想清楚再告诉我。”
见她不语,就当她默认了,让人把她送去幺娘住的小院,安排食宿所需。
果阿所处的西南海岸渔业发达,土着独木舟太小,只能捕捞淡水鱼,这也是他们的主要交通工具,热带常绿林的大部分地区没有道路。
渡船靠岸,皮靴杂沓,盔甲铿锵,受惊的水鸟掠过浑浊河水,站在灌木丛上呱呱大叫。
幺娘抱着皮盔噔噔噔上楼进屋,张昊闻声抬头,笔放砚台上,起身转过书案,见她拉扯皮甲腋下系带,帮着卸下甲胄,笑道:
“你不是去宝石岛么,舍不得我?”
“烦死了,沏壶茶。”
幺娘耸起左肩,歪着脖子,抬手在衣袖上擦拭脸颊上的汗水,进来里间,卸掉里面的链甲,取下垫肩护腰,解开缠绕的裹胸,松了口气,从他衣柜里取件汗褂穿上,去堂屋几边坐下。
张昊提着开水壶进屋,沏上茶,拧干棉巾给她。
“生谁的气了?”
幺娘活动着脖颈说:
“没生谁的气,心里烦,不想去了。”
张昊斜觑她脸色,估计与维安娜有关,醋坛子发酵的概率很大,拿起甲衣去里屋。
军中士卒基本都是皮甲,这是大明制式装备,南粤田州皮甲颇有名,生牛皮切片涂桐油,撒铁屑锤进皮子,如此几次,甲片像铁片一样,结成甲衣,三两银子一副,他以备倭做借口,采买一批,其余全靠自造,攻下满喇加,接收葡夷兵工厂后,军中再也不缺甲胄。
“欧舵在宝石岛没啥不放心的,夫人安坐中军大帐即可。”
幺娘吹了吹茶盅,嫌烫又放下,埋怨道:
“你到底怎么想的,干嘛把果阿交给萨达西瓦,捏在自己手里不好么?”
张昊尚未落座,闻言瞅一眼门外楼廊,只要幺娘过来,护卫们都会下楼避开,小声说:
“你呀,当我不知道你还在做皇后梦吗,咱身边也不知道有多少厂卫探子,慎言。”
幺娘不屑道:
“天高皇帝远,怕什么,姓朱的做得,你为何做不得。”
张昊哭笑不得,妻子怕是魔怔了,只怪自己当初一时嘴贱,去案上找到预算清单,过来茶几边坐下,清单递过去说:
“姐,你以为龙袍穿上就天下大吉啦?我正为军费发愁呢,士卒们知道我是财主,所以才能拿白条子做饷银,等返程我就破产啦。”
幺娘翻个白眼,这小子就爱胡扯八道。
她来这边才知道,果阿尚未拿下,东西海岸那些城邦苏丹便倒戈了,接收葡夷底盘不要太轻松,如今半岛沿海港口全姓张,怎么可能破产。
接过预算清单扫一眼,看到蝌蚪数字顿时头晕,坚持看了一页,忍不住拍桌子发飙。
“满喇加财物给朝廷还不够吗?为何还要献马!还有这些异族奸商,哪有一个好人,货物为何要还给他们?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答应!”
张昊苦口婆心说:
“要看长远些,朝廷的虎皮不能丢,表面文章还得做下去,否则你我夫妻能有今日么?
印贸公司要发行股票,鼓励大伙用饷银入股,将来就是杀到天边,也不用为军费发愁。”
幺娘一头雾水,张昊给她解释一番。
“他们会拿钱买咱的一张纸?”
“不是纸,是股票,好比咱的全部家当是一艘船,股票就是上面的一块板子,只要生意好,这张股票的价值,就会打着滚的往上翻,比存在银楼吃利息划算,他们当然愿意持股。”
“你的意思是把家当全卖了,这和倾家荡产借高利贷有甚区别?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买股票的家伙安坐家中得利,咦?也不尽然,银钱船货都在咱手里,他们就一张纸,这生意划算呀。”
幺娘想到昧帐的勾当,表情瞬间生动起来,心说我有兵马呀,谁敢上门要账?
张昊懒得再解释,点头默认了,其实妻子说的没错,后世被资本玩死的股民何其多也。
拿下葡夷印度据点,他吃得相当饱,这份预算要呈送京师,水分极大,损失那叫一个惨。
战获既要给助攻土邦分润,还要维持民壮义勇开支,也就是说,我军是吐血赔本赚吆喝。
好在此战不但打掉了红毛夷的凶焰,而且为我大明出了口恶气,还为朝廷弄来马匹资源。
话说回来,他赚的虽多,支出也是天文数字,维持目前的军力和战舰,已经是他的极限。
打仗可以依赖老茅,可大炮一响,一天消耗是多少?仗要打多久?吃穿、器械、医药打哪里来?这都需要筹谋算计,若非他日夜扒拉小算盘,甚么狂飙万里,飙稀屎还差不多。
时下造一艘他比较中意的战舰,譬如百十米长、装炮百门,得用数千棵大树,造价两千多两银子,大约百万软妹币,这是小数目么?
更别提造炮养水手,一次侧舷齐射消耗半吨铁弹,仅此就能让他椎心泣血,战争财政负担,即便一个国家都壕不住,遑论他张巨万。
这是他敢于报假账的原因,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没人相信他能撑起一支动摇国本的武装,无知毛头嚣张一时,终究要靠朝廷擦屁股。
另外,他还要为将来筹谋,倘若不能步入自给自足的良性发展轨道,队伍就得散伙,如何保存并壮大这支力量,金融是最佳的办法。
因为从权力金字塔结构来看,神权和王权社会并不牢靠,所以将后世驴马韭菜维系在一起的锁链,其实是生死相随的隐形资本债权。
发行股票还有个好处,等他一肩明月东归,两袖清风朝京,朱道长你想摘桃子是吧,好呀、好呀,问问你的亲戚和臣子们愿不愿意。
海洋争霸时代早已拉开序幕,他入主印度洋,把持黄金海路,不但葡夷嗷嗷跳脚,基绿诸夷都要炸毛,战争只会增加,而不是停止。
风帆海战中,某方战胜,意义其实并不大,因为大家玩的都是木头船,只要养足元气,来年仍会卷土重来,就看谁的钱袋子撑不住。
战争持久,成本上升,无形的资本与财政,胜过有形的人力和资源,金风细雨楼是他的法宝,只要信贷信誉坚挺,海贸股票不愁卖。
随后他的产业都会变成股票,什么十大商帮、各地藩王、勋亲国戚、高官大珰,花呗、借呗、炒呗,谁也别想跑,都得上老子的船!
他已经在考虑归期,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小目标超额完成,短板也一一显露,亟需消化成果、夯实根基、应付朝廷,以待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