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礁港口帆初落,二道岭头日未欹。
看到大小三艘海船缓缓靠港,巡检老董疾步下来望楼,接过佩刀吩咐跟班:
“送两匹马去码头,快!”
幺娘驱马入城,衙门往来胥吏见她挎着包裹穿门过院,纷纷施礼。
大伙早就看出来了,这位做男子打扮,整日在外奔走的女子,其实是知县老爷正室。
后园枝头鸟筑巢,红香径里蝶恋花,剔翎啄戏的池鹅听到脚步声,纷纷梗起脖子,多日不见的女主人映入小眼珠,嘎嘎轻叫几声。
两个小丫头在厨院井边洗衣,幺娘唤声宝珠,包袱递过去,里面都是出海换下的脏衣物,她这会儿实在太累,让她们去洗好了。
午后日影下帘钩,闲窗锁昼,画堂深幽,一只蝴蝶从她头上掠过,幺娘进来主院月门,一丝若有若无、萧管似的呻吟飘入耳中。
书斋里,两个狗男女听到院中咣咚一声,顿时慌乱不堪。
“哎呀、你撞疼我了,这是你家,慌个甚,死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宝琴发髻歪斜,唇瓣微舯,气呼呼拉扯玉纱抹胸,裹住两团腻白,晕红着媚脸嗔他,禁不住心头火起,便要从他腿上下来,去教训那两个不长眼的小蹄子。
张昊箍住她腰肢不放,伸脖子去瞄窗外,院里没人,估计去了澡房,低声道:
“笨蛋,她们敢摔门打凳啊,肯定是幺娘回来了。”
宝琴跨坐在他腿上,闻言反而来劲了,不管不顾就堵住他嘴巴,攀脖子歪缠。
“姑奶奶别闹了好不好。”
张昊甩她屁股一巴掌,抱着放地上。
宝琴拽上半解春衫,粉面通红,伸手去拧他。
“是谁答应下午要陪我,是谁咬住我不放,怕她怎地,你们两个难道没这样过?”
“我俩真没有,别闹了,她出海辛苦,咱这样总归不好,赶紧收拾一下。”
张昊走了两步,看看下面,一屁股又坐进圈椅里。
宝琴痴痴的笑,整理一下凌乱衫裙,觉得自己下面也是不堪,剜他一眼,转去屏风后收拾。
张昊叫声姐,进来澡房,把换洗衣物搁椅子上,瞅一眼分割室内空间的帘帷,出屋关上门。
幺娘冲洗完回书斋,见他沏了茶,桌上摆着点心,窝进圈椅里抻开腿,长吁一口气。
张昊捧茶献殷勤,给她打理头发。
幺娘感觉背上又在隐隐作痛,她终于确定,这个老毛病就是缠胸导致,很想让他揉揉背,一股胭脂香味窜入鼻中,羞恼忽地冒将出来,转身推攘他,喝骂:
“给我死远点!”
张昊恬着脸陪笑,拉圆凳凑过来坐下。
“布鲁托怎么说?捕鲸疍户死了几个?费青来信说你去了香山所,那边没事吧?”
幺娘瞥他一眼,拧眉捏起茶盅抿一口。
“布鲁托回赠两个倭女,我替你拒绝了。”
“辛苦姐姐了。”
张昊闻言喜笑颜开,将一个柑子擘开几瓣,送她嘴边,见她一脸厌恶避开,也不以为意。
唐老师南下之行好坏参半,好处是开年至今,除了方家来人再三相邀,此外再无任何异动,坏处是吓坏了濠镜澳葡夷。
他担心那支远洋船队不敢过境停靠,狠心把大尖屿剩余的缴获,低价卖给布鲁托,如他所愿,那狗贼果然放下了戒心。
“莫要得意,那葡夷精明似鬼,你猜他收到货物后,会不会把消息送给霍韬、李待问?”
幺娘感觉鞋子不合脚,蹬掉左脚宝琴给她置办的葱白缎子纱绿鞋,拽掉松江罗袜,摸摸老长的脚趾甲,难怪穿布鞋反而不如草鞋舒服。
见他取来修剪工具,侧身把膝弯搭在扶手上,由着他服侍,还别说,有人伺候就是舒坦,她有些后悔,收下那两个倭国小美人就好了。
“背风港来了不少胡建疍民,与本地疍民生出许多龃龉,而且狗胆包天,以为鲸鱼不行了,不等大船发令就围过去,死了也活该!“
她仰头把香茗倒嘴里,捏住他下巴左右扭动观瞧,杀气森森道:
“你与小淫妇大被同眠,早晚要栽进去,到时候一刀下去就是一尸两命,莫怪我今日没提醒你!”
张昊干笑一声,挠挠脸,发现甲沟里沾染的胭脂口红,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蠢货,难怪幺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忙去明间洗把脸,回来一边捧脚修趾甲,一边说:
“明明是个坑,我岂会跳下去,正准备去酒坊呢,被她缠住了,老王去了香山所,看家的小徒弟手艺太潮,酿的酒有些问题。”
幺娘阴沉着脸道:
“姓魏的恨不得把军田全种上甘蔗,建作坊也不按合约来,一口气建了五个。”
张昊心里突地一跳,眉眼霜寒道:
“我真是小瞧了这厮的胆子。”
幺娘冷哼。
“种粮食哪有种甘蔗来钱安逸,人心不足,你也一样,摊子铺这么大,准备在香山待一辈子?”
妇人之见,没有香山基地,凭啥下南洋?!
张昊不理会她,埋头修剪趾甲,心里却在来回寻思。
县城地处香山北部,下一步他准备把开发重点向南海推进,开春魏千户提议在守御所建糖酒作坊,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他当即就答应了,想不到这厮贪财不要命,冲出了他的轨道。
军田改种高价值经济作物,本是好事,奈何朝廷自有规制,加上魏千户一屁股屎,一旦被举报,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土豪劣绅再把杜知府压下的黑状递上,羊城按察司就能直接办他!
自打老唐过来一趟,方家做底伏小,好话说尽,再三下帖请他去省城做客,对方根基深厚,他虚与委蛇,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专等对方狂躁起来,草特么的,原来在这里埋伏老子呢。
“你把谁留在那边了?”
“刘骁勇挑的人,都见过血,队长是你老家人,叫顾顺,副队叫吴阿二,还有两个师爷。”
顾顺?张昊记得这个打手青皮,裘花的心腹小弟,好像就是这厮护送宝琴去的江阴,一路跟来香山,他竟然没发觉,怪哉?
吴阿二他也见过,浪里飘的人,至于师爷们,呵呵,香山发展有目共睹,加上薪水不低,又有干股激励,再没人泣求放回。
“守御所作坊建成需要时间,糖酒匠师也是咱的人,让费青过去踩刹车就好,布鲁托不收到货,不会泄露消息,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霍、李、方,肯定还有更阴毒的招数!”
张昊给妻子穿上鞋袜,不要碧莲舔道:
“姐,你看看你现在,脸上比我还粗糙,为夫亏欠你良多,晚上我过来,好好给你按摩一下。”
“一身的狐狸骚味,别逼我踹你!”
幺娘不给他好脸色,挪腿脚转身,执壶倒上茶,蹙眉望向窗外,宝琴移植的山茶花蕾含苞,千枝百朵堆叠枝头,宛若她此时纷乱的心绪。
张昊乖乖退下,妻子为他奔波操劳,他却和宝琴风花雪月,还被抓了现行,着实心虚。
池琼花晚上做的菜蔬清淡,最近雨水不多,天干物燥,二奶奶有些上火,嘴唇肿了。
宝琴喝碗粥,摆手不让露珠续饭,拿个素心小馒头咬一口,看着张昊慢条斯理的吃菜,趁他抬眼,美眸眨呀眨,送了一颗秋天的菠菜过去。
见他木着脸装没看见,气得丢下馒头,起身去浇花,她种花很上心,花朵越多越好,反正她的目的是剪了插花,堂屋、卧房、书斋,到处摆有花瓶,馨香扑鼻,看着也舒心。
廊下花草全部浇过来,又去花园绕着枇杷树转圈儿,剥了一个,依旧是生的。
一群小鹅崽子跟着她嘎嘎叫,听到荼蘼敲瓷盆呼唤,伸头乍翅,撒丫子跑过去。
月牙爬上来,宝琴回院,俩丫头坐在廊下看幺娘打拳,廊下晾衣绳上的衣服已经收了。
她脱了窄袖褙子丢给荼蘼,挽袖朝一边抖大枪的张昊勾勾手指头,满脸挑衅之色。
张昊只好放下大枪,陪她玩推手。
宝琴赖好也学会几招技巧,咋咋呼呼缠着他扭打,累到腰酸腿软,丝毫成就感也无,喘着气去廊下坐了,接过露珠递来的汗帕擦擦。
“去把纸牌找来,输了脸上贴纸条,睡觉也不准取。”
张昊练到二更天,洗漱一番,出澡房把脏衣给宝珠,擦着头发去书斋。
宝琴趴在窗口探头,银牙咬碎,心说难道本夫人也要学她抛头露面,和那些贱民打交道?
“晚上喝什么茶叶,不想睡觉了?”
张昊把幺娘手里茶盅拿过来,放一边,站在椅后给她梳六阳,潮潮的头发很快就干了。
闭目靠在圈椅里的幺娘忽然说道:
“我过来找你,其实另有他事。”
感情没事你就不来了?!张昊呆愣半天,觉得自己做人好失败,所谓美满家庭,原来是个草台班子,不过他还撑得住,毕竟这世界是特么一个比烂更烂的大草台班子。
“白莲教的事,宝琴藏在心底,死活不敢说,我发现这一点你和她相似,说吧,啥事值得姐姐来香山找我?”
幺娘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一咬牙说道:
“大兄在倭国做生意,缺少船只,想借你、两条大船就行。”
“就这?!”
张昊绕椅子转过去望着她,笑道:
“这句话你到底憋了多久,怕我骂你吃里扒外?你是我的亲人啊。”
幺娘觉得脸在发烧,嗔道:
“倭人不善造船,大兄就二十多条小船,一艘大船还是劫齐家的,你恨倭子,叫我如何开口?”
张昊搬凳坐她旁边,握住她手说:
“大哥在哪儿,手下多少人?”
“九州,那里都是些小岛穷领主,全靠明国和朝鲜的走私贸易挣钱,大哥手下壮丁一百多,妇幼两百多,还有些倭国贱民,加起来四五百人。”
“五百多人,算得上小大名了,大哥劫走齐家船只,齐家是不是在悬赏追杀他?”
“齐家船队覆灭是你老师干的好事,大兄当初和齐白泽有约定,杀掉茅海峰,就要结清一万两余金,大兄拿走他船和货天经地义。
海上靠拳头说话,不存在信义,规矩历来如此,大兄不会听我劝,也不会相信你,更不会收手上岸,不过他可以帮你贩货去倭国。”
张昊挠挠满头披散的长发,半真半假道:
“去年倭寇犯淮,漕督焦头烂额,老师兼任凤抚,来香山找我是借船御倭,你也知道,松江的船都被官府造册登记,大哥要船的话,只能从这边出,姐,你拿了船不会丢下我就走吧?”
幺娘不觉就绽出笑容,娇嗔道:
“谁耐烦去那边,让他们自己来取,你得罪那么多人,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当你是亲老婆、亲媳妇。”
张昊涎着脸,捧着她的手捂在心口,满脸陶醉,心里却在叹息,也只有大财主,才能博美人一笑,否则连做舔狗的资格都没。
幺娘心里甜丝丝的,感觉有头小鹿在腔子里乱撞,隐隐渴望着什么。
那种身心雀跃的亲吻滋味不觉便涌上心头,竟然冒出宝琴和他亲热的画面。
狐狸精日常故意在她面前秀恩爱,可她这会儿没有嫉妒,反而羡慕对方可以撒娇任性。
这般想着,痛楚不知不觉的从心底泛上来,她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恶。
去年袭击下沙的倭寇其实是她带去的,因为大兄要借刀杀人,除掉周边的倭人领主。
这些事张昊全然不知,她抽回被他握着的双手,望着窗外的夜色问自己: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切,是担心他知道真相后疏远,还是觉得对不起大兄?
心底的声音告诉她:统统都不是,不告诉张昊,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自从拿起刀枪,她便学会一件事,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依附别人,她照样能活!
可是她的心里依旧难过,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想和他白头到老,永远在一起。
另一个想离开这个三心二意、自以为是的家伙,从此劈波斩浪,生死无牵挂!
张昊看见她脸庞忽然滑下泪水,颤声道:
“姐,你怎么啦,还有事没?”
幺娘在忧里强颜为笑,转过身子抬手摸摸他眉眼,温柔道:
“去歇着吧,我知道你对我好。”
张昊的手指头颤了颤,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出来书斋,院中月色如水,花树疏影横斜,卧房南窗没有灯光,估计宝琴又在使性子。
他毫无睡意,一个人去了花园。
往昔他见过幺娘流泪,在漏泽园、在崇化寺,那是为了她的亲人,方才流泪是为了他,他一清二楚,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枕上闻衙鼓,使君慵不出,县去帝京远,为官懒且疏。
“哎呀、这就完事了?官人,你也太快了吧!”
宝琴听到月门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惊喜不已,丢开绣像话本,俩腿一伸,躺椅前后摇摆,人已经蹦了起来。
张昊把乌纱递给荼蘼,由着宝琴解革带、脱了官袍,躺进新打的躺椅里,晃悠着笑道:
“若是案子堆积成山,要乡公所作甚,今日放告就两件屁事,一件是兄弟俩为了东门外的地皮窝里斗,另一件稍微有趣,休妻。”
宝琴把袍服给荼蘼,拖了竹椅过来,拢裙坐下笑问:
“针尖大的县城,谁要休妻?我怎么不知道?”
手边的束腰马蹄足小桌上摆着茶具,张昊捏起茶壶斟上一瓯,乐悠悠品茗。
宝琴恼他吊胃口,蹬掉绣鞋,着罗袜的大脚丫子伸过去架在他腿推攘。
“不说就起来,别耽误本夫人看话本,得亏有两件案子审着,否则你哪里还像个官老爷,知道百姓说你甚么吗?”
张昊被她蹬得东倒西歪,讨饶放下茶瓯说:
“瑞记绫庄的景员外要休妻,被几个大舅子押来衙门评理,本县打完被告打原告,皆大欢喜,大伙是不是都在夸我包青天在世?”
“且!姓景的敢休妻,还不是因为你,我看你才最该打。”
宝琴看过作坊送来的账目,败家玩意儿免费给工地民夫发衣服,姓景的开个卖手帕、护领、纱包头的小铺子,自打包下制衣,又是建楼面,又是挂绫庄牌子,如今连老婆也想换个新的!
“小罪仨月,大罪三年,统统罚做苦役,背地都叫你苦役知县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无案牍劳形那一天真的不远了,香山大治啦。”
宝琴冷言冷语,忍不住又踹他一脚。
“为夫不和你一般见识。”
张昊拿起凳上话本,又是郎豺女猫,能干善叫,赢取十美,出将入相,走向人生巅峰那一套。
陪着宝琴叽歪一会儿,起身去抖大杆,快中午时候,去集市买菜的宝珠飞跑进院。
“少爷,家里来人了,报信的大哥就在外面,少奶奶,金陵那边也有人随船!”
“终于来了,叫人好等。”
宝琴呆愣一下,嘟嘟囔囔穿上绣鞋。
家里来人,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自打见到松江的产业,她就知道,不管开不开口要人,教门都会派人来她身边做眼线。
起身挤个笑容,推着张昊进屋换便服,转身之际,愁云堆满了她的眉梢眼角。